第六章
“你说是谁送来的礼物?谢如讷?”
程衍难以置信地拦住家仆,不甘心地又一次向他确认,“阿途,你确定送这东西的人是小谢都尉吗?”
“公子,东西是不是小谢都尉送的我不清楚。但来送东西的人就是说的谢都尉的,是我亲耳听到的,绝对没记错啊。”
阿途的胖脸为难得皱成了一团,两只原就不大的眼睛此时更缩成了小点儿,仿佛是点缀在胡饼上的芝麻。
“骗我…怎么会,他怎么会骗我…”
颇受打击的程衍垂足坐在胡床上,打开的竹笥被随意地拋在一边,神情低落,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他骗我”,连程因已站到了自己身边都没发觉,依旧沉浸在这个“巨大的打击”之中。
不是周青雀吗?怎么会是谢都尉?
过了好一会,程衍才忽然察觉到身旁有人,惊得仰头一看,“叔父?!您怎么来了?”
“听说有人来家送礼了。所以特意来看看我那倔强的侄儿收了何物,日后也好还上这份人情啊。”
程因撩开衣袍坐到了合榻上,挥挥手召来程衍,让他在对面坐下。
二人身后的屏风足有六尺长,上勾着卷云兽纹,朱漆彩绘;榻下香蒲编席,四方角上鎏金铜兽为镇;旁侧的薰笼中升腾着热浪,苏合香气也随之氤氲而出,弥散至满堂。
家仆适时捧上了那只送来的竹笥,里面赫然是件叠好的银鼠裘衣,通体银白,黑色的鼠尾点缀其上,一见即知非是凡品。
更为难得的是这件衣领与风帽处的毛料竟非同其他裘衣般同用银鼠皮毛拼接制成,而是整块的纯白狼皮裁剪所得。
须知狼裘难得,纯净洁白得无一根杂色的狼皮更是难觅,其珍贵之处,不言而喻。眼下居然有人愿意拿整块皮子裁开做了毛领,舍得程度,可见一斑。
程家是北境有名的豪商,家中商队专门来往西域。程因自认世间珍稀之物经他手者众矣,见惯后也不以为意。
但如此华美宝贵的裘衣,饶是他也不禁感到讶异,正色道:“阿途,这竹笥是你看着拿进来的吗?来人什么模样?可说姓名?”
“老爷,那人自称是都尉府上家丁,叫做列当。这竹笥确是小人亲眼看到他说是他家都尉要送给公子的。”阿途跪伏在地,将自己所闻所见一一说来。
“他家都尉,哪个都尉?”程因追问。
“这……那人并未细说。只说临出门前都尉千叮万嘱,定要将此物交予程家公子手中。”他自知疏忽,紧张恐惧之下额前淌出濛濛细汗,大气也不敢出。
“你就是这样办事吗?这般马虎糊涂,平日里怎么能侍奉好公子。你可知此物何等贵重,若有半点污损,便就是卖了十个、百个你也赔不起!”程因闻言面带愠色,指着他怒道:“快去将裘衣送还都尉府,回来后自取领罚。”
阿途唯唯称喏,连滚带爬地起身直奔竹笥。势头太猛,临到跟前时,他圆润的身形前后晃了好几下堪堪稳住。
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被吓出来的汗水。他使劲在身上擦了擦,确定干净这才敢伸小心翼翼地出手,屏息凝神地将竹笥珍而重之地接了过来。
竹笥稳稳当当地被捧在了怀里,阿途浅松了口气,胸膛里的心脏也暂时下落了几寸,不再打算随时送嗓子眼蹦出去。
向程因躬身一拜,恭敬地问道:“老爷,我这就送归裘衣。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物件,要一齐送至都尉府上?”
“不必了,先把礼物退还。等过几日,我会拟一份正式的拜帖,亲自携衍儿前去都尉府拜访。”
程因的态度缓和不少,能够反思过错,及时改正。至少说明能听得懂训诫,总不算是无药可救。
得了回话,阿途不敢再做耽搁,小心翼翼护着竹笥就要退下。
“诶!阿途,等一等!”
不料还未踏出房门,耳畔便响起了公子的一声惊呼,右肩上传来拉扯的力气,带得他脚下一滑,整个人直直地仰天而倒。
慌乱之下,手上的东西自然无法顾及。
竹笥不孚众望地将那衾裘衣彻底甩出,在空中划过了一道颇为优美的曲线。
程因见之大怒,一掌拍在身侧的凭几之上,方欲开口,却被程衍欣喜雀跃地声音给打断了。
应声望去,见他正对着手中一展丝帛喜不自胜,笑得两眼弯弯,兴奋地说道:“我就知道!他定然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才没有告诉我真实身份。她不是故意为之,有意相欺的!”
忽地意识到什么,苏醒时的惊鸿一瞥骤然浮现在脑海中。
望穿她盈盈秋水,蹙损她淡淡青山*。
白净的脸蛋上霎时晕开两颊蜜桃红,声音也低了下来,看着丝帛喃喃自语道:“阿衍…盼君勿生怨怼…”
程衍拿着帛书,脚下生风,趋步走到了榻上,掀袍箕坐在程因身旁给他看,似是炫耀,似是展示,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傲然:“叔父,你看!青雀不仅说明了原委,还特意赔了礼物以歉意。这裘衣就是她特意送给我的!”
说罢,他想是还不过瘾,看着厅下手足无措的阿途,中气十足地夸奖道:“阿途,这事你可没办错。方才不小心绊倒你了,一会儿去刘先生那儿拿些药擦擦吧。还有,你帮我快把竹笥收起来…唉!别碰裘衣!”
今日这一波三折的发展已将阿途的脑子绕得晕晕乎乎,拾起了地上的竹笥后竟顺势想去也将裘衣捡起来。
程衍见状,立马喝止,连帛书也顾不得,噔噔噔地从榻上跑了下来,亲自抱起了裘衣,心疼地用手梳理着掉落地上时被弄乱的部分。
那张丝帛刚被放下,程因就并指将其拎了起来。直到此时,在没有被程衍紧紧抓在手里的时候,他才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阿衍,要务在身,难以久叙;诸多事由,不便在外相诉,故匆匆一别。感君厚谊,甚为歉疚。现年关将至,日渐严寒,特备薄裘作礼,略表心意,盼君勿生怨恼--谢如讷敬上。”
丝帛上的字迹仪态冲和,气象雍容,多藏锋于内。
“叔父,我要去试试裘衣,您快把青雀的信还我吧。”
程因闻声抬头,被轻而易举就哄得眉开眼笑的傻小子朝自己大刺刺地摊开了手掌。
眼底闪过一丝怫郁,面上却和颜悦色依旧,未有任何推阻,当即便把那方丝帛还给了程衍。
这封轻飘飘的书信,对他那侄儿来说,宝贝程度绝不亚于那件价值千金的银鼠皮裘衣。
金乌西坠,余晖晚照,一日的时光又将尽了。
“别只顾着喝酒呀。”
正堂内两只左右相望的十三连枝铜灯的各枝蔓上分别燃着烛火,食案上摆满了各色菜肴酒水。
谢如讷笑盈盈地数落着对面人,下一箸就夹起一块烤得酥香多汁的羊肉放进了他的碗中,“吃这个,这是你最喜欢的炙羊肉。”
“有求必应”和“言听计从”这八个字,恰是谢若屈对妹妹的真实写照。
甫听此话,连忙放下饮了一半的耳杯,将肉吃下,夸道:“嗯!盐味与肉香融合得正正好,肉质也比上次更软嫩了。我这才几天没回来,连翘的厨艺竟又涨进了。”
不可置否地轻笑一声,谢如讷道:“自老将军病了,阿兄已有月余不曾回府,咱们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如今伯父痊愈,我看不是连翘手艺变好了,而是阿兄的胃口好了。”
“知我者,青雀也。”他乐呵呵地冲着妹妹眨眨眼,连吃了好几块羊肉,饮下半杯残酒。
“那阿鲤可知我否?”
谢如讷也给自己舀了勺葡萄酿,自顾自地举杯啜饮一口,慢条斯理地问道:“我有段时日没去军营了,阿兄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谢若屈一噎,他今日从进门起就憋了满肚子的疑问,想找青雀好好解一番惑。没想到饭都快吃完了也没觅个合宜的时机,眼下既然她开口了,索性一通问个明白。
“你虽没去营中,军务却仍是如数处理了,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许久未见,兵将们有些挂念。”话说到了这里,他顿了顿。
谢如讷心中好笑,问几句话而已,自己这傻哥哥怎么还怕起来了?
“不过…听来往府中和军营送传文书的晋质说,青雀近日里和程右常的侄儿在一块儿玩耍,还同游市集…”
听话的泰然自若,问话却是越说越没兴致。
“不对吧,阿兄。”
谢如讷又饮了口酒,淡定地仿佛在说别人,甚至隐隐还有几分调笑:“我记得分明是说我同程衍出双入对,过从甚密,携手同游…总之是十分暧昧,怎么到了哥哥这里,就只是一道玩耍了?”
“青雀。”
谢若屈没有任何威慑力地喊她一声,不知是想训斥还是讨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可不是儿戏。任何事情阿兄向来都是依你的,但这件事关乎到你的清誉和日后的幸福,我可不会再妥协了。你对那个…,到底是态度?”
她托着腮,指尖拨弄着牙箸的末端,连头也不抬地问道:“阿兄知道了,又待如何?”
“要是你真心喜欢,那我就替你做主,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倘若不过是一时兴起,那阿兄劝你悬崖勒马,莫要伤人伤己,赶紧回军营去。”
“我的确喜欢。”话音方落,谢如讷就接了回答。
谢若屈哑然,怔在原处,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蹦出一个字。
她看着阿兄这副既震惊,又难过,还掺杂了许多难以置信的痴傻表情,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起身坐到对侧,谢如讷像儿时般将头靠在谢若屈的肩头,低声说道:“却不是程衍。”
自猊囚关之战以来,兄妹二人的聊天第一次以不欢而散的形式结束。
谢如讷红着脸站在门前,目送着照夜白消失在萧瑟的月色中。长街蜿蜒曲折,唯有一盏孤灯伴着马蹄声,渐行渐远。
也应如此,所有的罪业,本该就由她一人来承担。
寒风凛冽,刮起来仿佛砭骨针刀,要一刀刀割开立于风雪中人的血肉。
七年,最好的时机终于被等到了,上天送了她一份无法拒绝的大礼。
哪怕代价是以灵魂交易,她也甘之如饴。
“你不高兴。”
阿日哈斯望着她用笃定的语气说道,又补了句:“我想喝酒,不想喝蜜水。”
暗室的大敞着,屋内未设筵席,反而铺了张足有九尺见方的羊绒地毯。上置长几,耳杯换成了漆卮,一人喝清酒,一人饮蜜水,二人相对趺坐左右。
谢如讷没有反驳,或者说,她向来不会在显而易见的事情上嘴硬。
她也没有回应,默默地仰头满饮卮中酒,把煮羊肉的漆鼎朝他挪了挪,“蜜水清润化躁,正配羊肉。你的脾胃被调理得好多了,却也不到能喝酒的程度。等好全了我再陪你喝,眼下还是多用些肉食,对身体有宜。”
“虽然是你特意准备的,但也有要个度吧。怎么说我也是你费尽心思救回来的,什么都没报答就先被撑死了,多不合算。”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阿日哈斯还是从善如流夹起一块准备吃下。
“你怎么知道是专门给你做的?”谢如讷抬起头,发现说着要撑坏了的人还在往嘴里送东西,一下子着急道:“都吃不下了怎么还吃?”
顺势往他银箸的方向眼疾手地抓了一把,反应过来时,那片羊肉已经出现在了手上。
“你不高兴,所以吃不下也要吃。”
他笑着继续解释:“这个问题也简单,因为你今天身上全是羊肉的焦香味,可见你和你哥哥吃的是炙羊肉。你们府上的规矩,一餐只一道肉食,那这煮羊肉何来不是很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