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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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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这样啊。”

谢如讷无力地晃了晃脑袋,唤回些被酒水模糊了的神思,随手将抢来的羊肉放进口中,羊肉浓厚的醇香霎时间充盈在口齿之间。

“是阿兄喜欢炙羊肉。但你的身体尚未完全复原,烧炙之法太过燥热,还是清煮得好。难得有人领我的心意,总算有件让人舒心的事情。”

又饮下一酒卮的葡萄酿,她觉得今日房内火塘烧得属实有些太旺。

阿日哈斯看着她吃下从自己箸上抢过的肉,喉间不觉一紧,不动声色地端起漆卮连喝了几大口蜜水。

“是吗?可我怎么看你,都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他暇好以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比得天上星子璀璨,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孰料她一听这话,神色忽变,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时忧时喜,默然一阵,最后竟双眼噙泪,定定地望着阿日哈斯。

阿日哈斯怔住了,在养伤的月余里,虽不说时刻相伴,却也是日日相见。

哪怕起初自己诸多恶语相向,都从未见过她有任何失态。总能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轻巧巧地带过,继续给自己说说笑笑地给自己治疗换药,梳洗照顾,甚至在闲时还会给自己读些她自认为有趣的话本故事,从未假手于人。

谢如讷从没刻意说过一句想要自己活下去的话,那些话本也无聊得要命,却是实实在在地让他感受到了这世间的温暖。

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能让她这样委屈难过?

此刻的胸膛里像是燃起了熊熊烈火,要烧光他所有的理智,烧得他备受熬煎。

连忙绕过长几,跪坐在她身边,慌张得手足无措,扶住她的两臂,把话说地飞快,“怎么了?谢如讷,谁欺负你,谁惹你不痛快?告诉我,我帮你出气!只要你说,我都能做得到!”

谢如讷闻言不语,只是摇了摇头,鼻尖泛红,长睫轻颤,两颗泪珠如断线般坠下。

阿日哈斯心头一震,两只手下意识地合拢去接。

吧嗒,吧嗒。

温热泪珠砸在他的掌心,他却觉得滚烫。

比曾经受刑时那些按在身上,烧红了的烙铁还要烫。

“你不恨我吗?”她认真注视着眼前人。

阿日哈斯在谢如讷的眼中看见了自己,那双点漆眸子里正映着自己,只是自己,没有任何其他人,其他事物。

“你该恨我的。过去那些日子,很难熬吧。”

她的声音因醉酒的缘故,有些含糊,少了素日里的清冷持正,添了女儿家的绵柔,“我知道,你当初的确觉得耻辱…并无生意。”

阿日哈斯着急地想要开口否认,却又被打断了。

“人生在世,苦时多,乐时少,因而那须臾片刻的欢愉,才会如此可贵。就只为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快乐,经历如此艰难而漫长的一生。这么辛苦,真的值得吗?”

谢如讷像是醉得更厉害了,她的呼吸炽热,脸颊似火烧一般,眼神也开始迷离起来,“我知道不值得,不值得的…但我却把你带了回来,把你强留在在这里…是因为我想,我想…”

她说着就摇摇晃晃地直起了身,捧起阿日哈斯的脸,泪眼汪汪,满是欠疚,喃喃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应当恨我的…”

“我不恨你。”他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阿日哈斯仰头凝望着她,感受着从颈部来自于她双手的温度。目光灼灼,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坚定。

“活着很好,很值得。谢如讷,不管你是有心救我,还是有求于我。我答应你,凡你所想,我都会竭尽所能,倾尽所有。”

指尖触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蛋,比幻想中还要柔软,他用指腹替她轻轻拭去残存的泪痕。

“为你,我心甘情愿。”

哔啵,璧上油灯的火苗一跳,爆了个灯花。

这是并非是他第一次走这条甬道,天放睛时,谢如讷便会将院中的仆婢都屏退,带他出来走走,晒晒太阳。

但这是他第一次抱着谢如讷走出来。

暗室的出口就在她的卧房之内,阿日哈斯刚抱着睡熟了的她出来,就被守夜的侍婢发现了。

“你你你!你怎么出来了!”茯苓努力克制着音量,只能用夸张的动作来表达出她的惊讶。

没管那个小姑娘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模样,他径直走向了床榻,可层层叠叠的帷幔碍事得很,有它在就没法将人好好放下。

无奈之下,他只好转过身朝她向床榻的位置摆了摆头,示意快来服侍。

“哦哦!来啦,来啦。”她向来机敏,登时就领会了阿日哈斯的意思,如捣蒜般点了点头,生怕他没看清楚。

床铺整理好了,那人就这么一直抱着,茯苓亲眼看着他将少主慢慢放到了榻上,动作又轻又缓,像是生怕惊醒了她。

夜已深沉,书案上的博山炉内仍燃着香料,透过镂空的山水纹路间飘出袅袅袭袭的温苦馨香,与谢如讷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回望一眼,帷幔已被拉起,账中影影绰绰。

他勾唇微微一笑,独自走入黑暗。

“茯苓。”

本该醉酒熟睡的人徐徐睁开了眼,赤红一片里,保留着从不曾动摇一点理智,“明日起,他的饮食,就由你来送吧。不论有什么消息,都要第一时间报于我。”

“唯,少主。”茯苓低声道。

竖日晌午刚过,谢如讷和公孙义一同到了军营。大病一场,昔日里号作“立地金刚”的镇北将军也显了老态。他的背脊开始佝偻,双目逐渐浑浊,现下更是连惯用的长弓也拉不开了。

曾经的雄姿英发似如梦幻泡影,一戳即破,徒余伤病满身,颓然落寞。

英雄迟暮,威风不再,这或许是天下最让人痛心的场景了。

但公孙义没有糊涂,他依旧无比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他要守住居延,守住凉州,守住大靖的西北,守住每一座城墙内所有的百姓。

所以他固执地不听谢如讷静养的劝阻,回到了军营,重新取下了兵器架上的长弓。

可惜相伴他拼杀数十载的老伙计这次没有给他面子,谢如讷在看见他斑白的额发下暴起的青筋,终是忍不住唤道:“伯父!”

公孙义松开了弓弦,空放一箭。

“不要!”

“弦不放空,伤人伤弓”,这是所有弓弩手的第一课,哪怕是黄发稚子懂得这个道理,遑论有“神射”之名的公孙义?

铮!

弓弦上的灰尘簌簌而下,松动了些,除此之外,一切如旧。

须臾之间,谢如讷心弦断了。

或许和公孙义一样,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他再不复从前了。如今哪怕是空弦虚放,双臂的劲力都损伤不了长弓分毫。

她没有出声,木讷地从公孙义手中接过了长弓,脑海里如走马灯般略过无数句宽慰人的话语。但和这个局面相比,苍白得没有一句能说得出口。

公孙义看到她这幅神情,故作轻松地自我调侃道:“青雀啊,这武艺就是如此。一日不练则疏,三日不练则拙,像我这老家伙一般几十天不摸弓,那就全废咯!”

“不是的。伯父,是青雀医术不精,没有治好您。”

强忍下心中酸涩,挂上一张笑脸,她劝解道:“只要您再好好修养一段时日。我向您保证,定让您恢复如初,勇武不减当年。”

“好,好孩子。”

公孙义慈爱地摸了摸谢如讷的发顶,欣慰说道:“我知你仁孝,但医者只能医病,不能改命啊,这也是你母亲当初所言。我一生纵横疆场,自诩大丈夫。既为大丈夫,亡于沙场,幸事也,怎能空老于卧榻之上?”

谢如讷没有回答,还是紧紧攥着他的那张长弓,骨节处透出青白之色。

“青雀。”

公孙义又唤了她一声,“今年是难得一见的大旱之年,羌戎人的牛羊喂不肥,就会来打我们的主意。只怕到时候,他们会不要命来攻打居延城,彻底摧毁这道凉州的屏障。他们的攻势会强过从前的任何一年,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难道你也要我躺在床上等着你们的消息吗?”

“有敌袭!有敌袭!”

还不待她回答,营中忽地响起传令官的奏报声。

二人皆是神情一肃,谢如讷领先一步,刚掀开帐帘,漫天飞雪卷面而来,纷纷洒洒地往甲胄里钻。

环顾四周,但见营内士兵们有序如常,骤闻私袭的消息也并不惊乱,仍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可见这只部队的军纪严整。

姚布入帐后当即拜下,向公孙义呈上军报道:“都尉,烽火台燃薪,举扬二烟*。”

“五百人,这么多?!”谢如讷诧然。

羌戎虽剽勇凶悍,但始终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人数有限。近年来因中原战乱,各部伺机而出,毁城抢掠,渔利其中,益见繁盛之势,仍不足与大靖相较。故多行寇边之举,少有大举来袭,今日为之,恐有后谋。

她虽对此事早有预料,也有所准备,却没想到他们竟来得这么迅疾。稍一忖度,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出列请战道:“将军,请拨三十名弓弩手于我,同去御敌。”

“好。你自去营中挑选便是,久不应战,要多加小心。”公孙义知她深谙兵事,并未犹豫,直接答应了她所请。

不及半盏茶的功夫,弓弩手就已集结准备完成,与谢如讷一道赶赴城墙之上。果然,昨夜里负气出走的谢若屈也在此处,见了来人也不理会,只顾着调遣士卒,安排岗哨,对着一个大活人视若无睹,全作她不存在似的。

谢如讷暗暗在心中觉得好笑,明明是年过及冠的大人了,若在雒都,想来都已娶妻生子了,现如今却同幼时般仍在因一点小事和自己赌气。也罢,待料理了这波贼寇,再与他好好分说也不迟。

羌戎人不善攻城,即使是居延城这种饱受摧残又无力修缮的脆弱城防,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是以坚壁清野,就是抵御外敌的最佳选择。

烽火台传信及时,一番安排准备过后,出城劳作的民众们大部分陆续撤回城内,四方城门已闭,拒马设好,各部戒严,只待迎敌。

一个时辰已过,望楼的回报中依旧没有羌戎人的影子。

兵将们被冻得牙关颤叩,手脚发僵。在高度紧张集中的精神下,无尽头的候战变成了煎熬,众人的士气开始低落。

谢如讷将一切看眼里。

今日格外寒冷,城外朔风呼啸,声动如鼓,雪色暗凋军旗。穹庐上的太阳惨白,连投下的阳光也变得凛冽刺骨。

黑云压城,她的明光铠上凝出了一层灰蒙蒙的霜花,持弓握槊的双手冻成了紫黑色,冰渣结在眼睫,呼吸间的白气被绞碎在乱流之中。

“士疲卒乏,动缓思滞,此时交战,十不当一,乃兵家大忌也。”

父亲的声音蓦然在脑海中响起。

她的心头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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