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什么秘密?”
阿日哈斯本想着不过是些谢如讷说来宽他心的絮叨,就和之前养伤时她说的那些一样。
没想到竟是连谢若屈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不得不让他好奇。
谢如讷的眼神变得飘忽,盯着门帘不知在瞧什么,听到阿日哈斯的问话后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我阿娘吗?”
他一怔,谢如讷的秘密居然和她的阿娘有关?难道这位夫人,和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嫌隙吗?
“她姓阮,有个很好的名字,叫问枢。”
当这两个音节滑过舌尖,齿关轻碰,唇瓣开合,一股莫名的温情便仿佛在冥冥之中将她包裹了起来。
目光也不自觉地温柔起来,面上浮出了幸福的神色,“我阿娘不是什么高门贵女,她出身蜀地益州僻远地界,是一个叫“芙溪”的小地方出来。外大母在生她时就过身了,是外大父一手抚养她长大的。鳏夫孤女,两个人就这么慢慢地过着日子。”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细节,“在那个闭塞的小村落里,外大父是唯一的医师。阿娘从小耳濡目染,也习得了一身医术,出落得灵秀可人,求亲者络绎不绝。可惜好景不长,从外回来的逃兵带回了疫病,这病传得飞快,不多时就将所有人都染上了。到最后,一个百余人的村庄,只余了三五个活口。”
“你娘和你外大父都活下来了?”阿日哈斯像是被故事吸引,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
谢如讷摆了摆头,说道:“我阿娘是剩下侥幸保得一条命的那几人之一。外大父却不幸亡故,她孑然一人,也不愿再留在那个伤心地,索性就彻底离开了。天大地大,总会有她容身之处。”
此时夜已渐深,帐篷外的西北风吹得更紧了。蓬内炉火如常,两人并肩相靠而坐,丝毫不觉寒冷。
谢如讷还在继续说着:“后来我阿娘就扮成了个小郎君,到处云游行医,赚些银钱勉强度日。直到十八九岁了,她的医术日益长进,在益州地界也算是小有名气,攒下来了些积蓄,这才动了要去雒都的心思。因为她想要去学到更好、更精妙高深的医术,去救治更多的病人,解决更多的疑难杂症。”
“阮夫人是在雒都遇见的谢将军吗?”阿日哈斯好奇道。
她闭目摆了摆头,苦涩道:“还没等她走到雒都,天下就乱了。各处群雄并起,拥兵自重,画地为王,你争我抢好不热闹,谁管那些平民百姓们的死活?”
说到这里,她哂笑一声,喟叹道:“连年征战啊,加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瘟疫。整个中原地界,十室九空,百中遗一,尸无人敛,骨无人收,人间炼狱,莫过如斯。”
“雒都是去不成了,阿娘就想着还是回芙溪去,潜心将这几年来行医的医案,还有道听途说来的一些药方好生整理一番,待天下大势重定再做打算。但她总是有些莫名的坏运气,想去的地方好像总是去不成。不过这次好运气也跟着一起来了,阿娘遇到了阿父。”
阿日哈斯闻言,不禁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他虽对大靖了解不多,但外大母是中原来的公主,基本的一些规矩还是明白。
谢如讷的阿父位列三公,人臣之贵,已到极点,想来不该出身贫微。
那这婚姻嫁娶,自是不会马虎,且不论是否要门当户对,可“天差地别”的姻缘是绝不可能的,就算是在草原上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除非…这位阮夫人并不是谢公的妻子,谢如讷又曾说她和哥哥都是在军中出生,难不成是随军的……?!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心思也全数陷进了自己的思绪。满脑子想得都自己曾经见过的阿布那些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得女人,和他们的孩子们在部族里过得是什么日子,一面又胡乱幻想着谢如讷幼时的模样。
想那些混账东西们是怎么嘲笑讥讽,奚落叫骂着她,想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奶娃娃是怎么被人欺负羞辱得委屈到嚎啕大哭,想着小小的谢如讷要经历过多少磋磨,吃过多少苦头才成了如今令行禁止,威风凛凛的小谢都尉。
各种画面错乱交杂在一处,愁得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将眉关紧锁,连谢如讷唤他都没听见。
“阿日哈斯?阿日哈斯?”
她连喊了两声,就在自己身侧的人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又伸手摇了摇,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恍然惊道:“怎么了?谁欺负你!”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迷,连叫你都没反应。这冰天雪地里的,哪里还有别人,谁来欺负我?”
“不是说现在。我是说……”
他随口就接上了回答,话音却在一半时戛然而止,硬生生截住了,心虚地瞟了朝谢如讷瞟了几眼,无奈地发现她正在注视着自己。
“你小时候,是不是吃过很多苦?”
阿日哈斯的耷拉着眉梢眼角,分明话中人指的是谢如讷,自己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倒叫她有些摸不清头脑。
“这是自然。”
谢如讷说得十分坦然,还以为阿日哈斯和自己是一个意思,就顺着前面的话说:“那时候我才五岁,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志向,不晓得什么叫做“海内鼎沸”,更不懂届时国家已危如累卵,生民有倒悬之苦。”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发涩,继续道:“但我亲眼见过…叛军流寇过境后的惨状,甚至见过被煮在锅里的婴孩…”
阿日哈斯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恐惧似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攫住了他的胃,恶心感一阵阵翻涌上来,难受得他面色青白。
“小时候,我也不知道阿父和身边的叔叔伯伯们到底是做什么的。阿娘和我说,他们做得是能道旁路边,荒地旷野里再也没有成片的白骨尸首的大事,是让家家户户都能团圆的好事。”
“所以我就和阿娘说,我也想出一份力,也想和阿父一样去做大事、做好事。”
谢如讷的眼前像是看到了当时的自己,幼稚得有些好笑,“可阿娘又说,我是姑娘家,做不了这样的大事。这些事情,应该让阿兄来承担。我是父兄的珍宝,快快活活地过好每一天,就是我最大的大事。”
“难道谢若屈是她的异母兄长?”阿日哈斯又觉得自己撞破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张莫名的羞愧感油然而生。
“我不服气,凭什么阿兄长大后就能去做一番大事业,我就只要快活?阿兄和我有甚区别?”她想起当年自己的倔强模样,连带着眉眼间的神态也有些变化,露出一番“不甘人后”的傲气。
“这话说得原也没错,自古以来都是只有男人从军打仗的。女子娇弱,就算是草原上最剽悍的女人,顶多也就能开一石的弓。勉强得很,根本没法在战场上随机应变。不过……你确是例外,定是天神垂爱。”
“男女有别,这是乾坤阴阳之道,难以违背。”
谢如讷叹了口气,仿佛在感慨,“但我偏偏就不信这个道理,所以我又去找了阿父。”
“谢将军是如何说的?”
“阿父说,定国安邦,乃是天下所有有志之士的责任,无分男女,更不拘泥于形式。”
她说着轻笑起来,“他分明是想劝我,想要解民倒悬,并不是只有从戎投军这一条路。但我却把他所有的话都忽略了,只记得这是天下人共责,和男女没有关系。”
“所以我给自己也立下了志向,我也要和阿父阿兄一样,让天下重归太平,再也不会有人因无休无止的战乱而流离失所,在没有易子而食的事情…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
谢如讷在说这这些话时,阿日哈斯从她的脸上见到了从未得见的坚定。一种不容置疑、绝不动摇的坚定,仿佛这个愿望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她的灵魂,永远也不会磨损褪色。
“所以我又回去找了阿娘。那时候我觉得,阿娘是这世间第一等的医师,没有她办不成的事情。不过就是长力气,莫不成还能难倒她吗?”
阿日哈斯反应过来,想到了什么,有些骇然:“你不是天生神力?是谢夫人帮你后天养成的?”
她望向他,略一颔首,轻飘飘地说道:“不错。但是这件事情困难得超出了我的预料。”
“甚至也是阿娘的,她在我身上试过不知道多少方子。好几次,用得药重了,药性太烈,差点丢了命去。”
他不解,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何至于此呢?你当年不过是个孩子,不知轻重,有些偏执可以理解。怎么……连夫人也是如此,如此不顾惜你的身体……”
“不顾惜?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爱我胜过阿娘了,正是因为她是真的爱我,懂我,所以才如此对我。”
“我不懂。”
阿日哈斯的目光深深,看着她道:“阿娜曾和我说,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无论何时,她都会好好守护我,绝不让别人伤害我。”
“父母之爱,也不一而同,各有所求罢了。”谢如讷阖上眼睛,像是说得倦了,默默休养着精神。
“你读过中原的书吗?”她问道。
阿日哈斯瞧了瞧她略显憔悴的面容,老实回答:“没有。我连中原话都不会说,怎么会识字?”
“没关系,日后我教你,把学过通通都教你。”
她似乎被这过分诚恳的答案逗出了几分愉悦。
“有本书记录了许多中原在还有诸侯王国家并存的时候的故事,叫《战国策》。其中有一篇是《触龙说赵太后》,讲的是一个国家的臣子,如何在危难关头劝谏太后将小儿子送到别的国家做质子,请求别国出兵相帮的故事。”
“这可不好说,国事家事混在一起,大义私情,难辨得很。”
“是啊,的确难劝。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为君者,可没有什么家事。家事即是国事,私情可摇国本。”
“为什么?虽说是君主,却也是人啊,也有自己的家庭不是吗?”
“只需一言,可定生死。坐到那个位置上,身份的意义早就大于他自身是谁了。妻子,儿女,家庭,不过是维持政局稳定,权利更迭的必需品而已。”
谢如讷闭着眼睛继续道:“帝王为国谋,就要舍弃私情,追求更多人能获得的利益。父母为儿女计,则要抛下舐犊天性,虑之深远,想到子女将本独立存活于世上,将要依仗什么安身立命?”
阿日哈斯陷入了沉默,他像陡然被人推倒了一扇门,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就看到了门后的情景。
仿佛是那天叔父叛逆,大刀斩下,阿娜的颈间热血飞溅到他的脸庞上的场景。
耳边似有声音响起,“你的阿布,把一只狼崽子养成了一只绵羊。羊羔的下场,只有被狼吃掉,而不是披上狼皮,假模假样地生活在狼群里。阿日哈斯,你不配在羌戎左部里继续待着,滚吧,滚去右部,去一个绵羊该去的地方。”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了当日叔父的话。
狼群里,只能有一只头狼,也只能有狼崽子。
阿巴嘎杀得不是阿哈,而是老去的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