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还气着呢?”谢如讷将食盒藏在身后,嘴角噙笑,看着阿日哈斯气鼓鼓的背影问道。
他仍是抱着手,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
“我听乔震说,你连晡食都没用。这个习惯可不好,干嘛因别人伤了自己身体呢?”
阿日哈斯仍旧没有回头。
“这次是我的不是,我向你认错。纵然着急,也不该动手的,是我不讲理了。明日,我明日一定带你去。你别生气啦,吃些东西吧,好不好?”
话音还未落,就只见他一个翻身就拧了过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望着自己,欣喜地问道:“此话当真?”
“我何时对你说过假话?”谢如讷反问道。
阿日哈斯仿佛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大大方方地送了个笑脸给她,连身子也彻底转到了朝外的方向坐好了。
见哄好了小孩儿,她这才亮出手里的食盒,轻放在食几上,从里面一连着端出好几样东西,继续劝慰道:“以后不管怎么样生气,或是遇到什么难处,哪怕是天大的祸事,也不能不吃东西。劳神少食,非长命之道。你的身体刚刚复元,更要仔细保养才好。”
阿日哈斯听着谢如讷的絮叨,一股暖流从心间淌过,漫溢至周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应道:“晓得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吃饭。”
他说罢就提箸准备开吃,再看清食几上的餐食后,不禁看向还站在榻旁的人,“这些饭菜…你…”
“怎么了?这些不都是你爱吃的吗?”谢如讷有些紧张起来,坐下一一看过菜色。
“是我喜欢没错,可,可你怎么会知道?”
原来如此,她轻舒了口气,无奈地回答道:“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记得?我刚把你救回去,喂你吃饭,你一样不吃,嚷嚷着要吃别的,说了好大一长串。我没记全,就只记得这几样了。”
连自己都忘了的事情,随口一说的要求,竟有人能放在心上,记到如今,还为你满足了。
阿日哈斯只觉在这一刻,什么怨气愠怒全都烟消云散了。
冬日里萨勒川,白昼日短,天亮得晚,待得天光大放时,谢如讷早已打点好一切,动身从邸舍出发了。
牛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才遥遥望见左贤王的府宅檐顶。
谢如讷便对阿日哈斯再次叮嘱道:“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明白吗?你要是被发现了,我们可都全完了。”
“放心吧,我只带耳朵眼睛,不带嘴巴。”
阿日哈斯说着就将双唇紧闭了起来,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示意自己将嘴已经缝了起来,绝对不会出岔子。
到了地方,乔震先是前去递拜帖通门房,又是好一阵折腾,等了近盏茶的功夫,才得了消息说准入,众人这才被领着从侧边的一处小门进入。
那仆从将人带到一处偏厅样的房中后边自顾自地告退了,接着便再无一人前来,甚至连杯茶水都没送上,就这么把人晾在了这里。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众人先闻得一阵极粗犷的笑声,寻声望去,只见远处一魁梧男子身着灰色狼皮裘衣,腰束金带,发辫上坠着鸽血光珠,被一群人前前后后地簇拥着,正向这边走来。
“都尉…”乔震下意识地对身前人唤道。
回答他的是两道剐人般的凌厉目光,谢如讷和“谢润”不约而同看向了自己。
他自知错误,悻悻地低下了头。
“啊,周先生!我来迟了。你可不要怪罪!”
那人群正中大腹便便,浑身珠光宝气的男子就是左贤王,他满脸堆笑,大步流星地进了厅中。
嘴上说得客气,动作却是实诚,他甚至连侧眼余光也不曾分给两旁站起来相迎的客人们,径直走到了上位,大马金刀地坐下。
谢如讷微微一笑,踱步至厅中,施施然一礼,朗声道:“在下周青雀,见过左贤王。”
“有礼有礼。”左贤王大咧咧地摆了摆手,让两侧众人都落座,这才有空拿正眼瞧上谢如讷。
乍观之下,不由得让他一怔。
达日阿赤自诩赏遍天下美人,不论是清秀温婉,还是温婉魅惑的,不管是中原抑或西域诸国,甚至大食的女子都见得多了。
可若论这一眼风华,真没有一位能与面前这位相比。
倒非是他那张脸蛋生得多么精妙绝伦,而是这一副浑然天成的不凡气度,真是如同书卷中幻化而出的天仙神人。
这要是位姑娘,早两年遇到,自己定然要将人纳回府里。
达日阿赤上下打量的眼神太过□□炽热,阿日哈斯在角落里气得几乎要咬碎银牙。
谢如讷倒是坦然,大大方方地让他看了明白,甚至还主动转了个圈。
这个举动逗得达日阿赤放声大笑,颇为豪爽地指着她说道:“周先生当真妙人!你的礼我见过了,出手不凡啊!我的哈敦很喜欢,让我替她谢谢你。说吧,你这么费尽心思要见我,到底所求何事?”
“王爷谬赞了。区区薄礼,能讨得王妃欢喜就好。其实在下并非为自己前来,而是代人送一封书信。”
说她罢就从怀中取出一只极薄的锦盒,上面用红纸封住了缝隙,显然是重要之物。
“哦?”达日阿赤奇了一声,示意仆人将锦盒打开呈上,里面赫然是一方帛书。
“是谁让你送来的?”他拿起帛书,随口问道。
“王爷看了书信,自会知晓。”谢如讷不急不徐地将问题回拨了过去。
若是她道破,左贤王不见得会继续看下去。
果然,他的脸色随着书信越读越差,最后竟噌地站了起来,虎目圆睁,怒视着谢如讷,那模样仿佛要将她活吞了一般,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和这个都尉谢如讷是什么关系?!”
她躬身拱手又是一礼,声色清平温端,徐徐说道:“在下乃是往来西域的商人,出身居延城,也是大靖人。与谢都尉不过数面之交,并无太多私谊。”
“谎话连篇!你知不知道这信上写了什么?”
“知道。”
面对雷霆之怒,她依旧泰然,“临行前谢都尉都说得清楚,她欲向大可汗借兵,共除右部。如此,居延城可解倒悬之苦,大可汗也能歼灭反叛忤逆之辈,何乐而不为呢?”
“荒唐!军国大事,岂是你一个小小行商可以乱议的?他一介守城都尉而已,更是不自量力,居然敢提这种要求,真是愚不可及,白日做梦!”
达日阿赤气极了,连呼左右就要赶人,“你居然敢把这种东西送到我这里来,简直是找死!看在那些礼物的份上,我大发慈悲饶你一条贱命!滚!立马就滚!本王限你今日太阳落山前就滚出王城!”
谢如讷直到此时也未动怒,顺从地被一左一右的侍奴架住了臂膀,压了下去,只仰起头道:“王爷,今日天色已晚,夜路难行。还请王爷开恩,再宽恕两日。我那里还有一尊白玉观音像,本是进献大可汗之物,乃是普天下难寻的奇珍异宝,今愿奉于王爷。”
一听到“白玉观音像”,达日阿赤的神色稍动,眼珠子来回骨碌,显然是有所动摇,纠结起来。
她适时添上几句,说道:“此事绝无旁人知晓!我来送信,也不过是不忍同胞遭难,勉强一试罢了。万望王爷发恻隐之心,就再饶我们两日吧!”
“这是这么了?吵得沸反盈天的,还动起手来了。”
这声音清脆爽朗,如美玉相击,环佩叮当,霎时就稳住了场面。
谢如讷的耳朵动了动,眼眸暗了几分,老实低下头去,隐住了容貌。
“娆娘,你怎么来了?”达日阿赤见了来人,连语气都变得温柔起来。
“哪次来送礼的中原人我不瞧瞧?都是家乡人,见见面,听些家乡的新鲜事情,这些王爷都是清楚的呀。”
这位被唤作“娆娘”的女子应当就是尹襄口中的“美人”了,传闻她极受宠爱,依照眼下之景,这流言倒是不虚。
“这…”达日阿赤未曾料到这一出,一时语塞,支吾道“这些人都是些糊涂的,话都说不清楚,我已打发他们走了。”
“啊?”
谢如讷只闻得那女子一身娇嗔,音色婉转,不禁腹诽暗思道,还是自己不是位郎君,否则也得酥了半边身子。
“不成。这些人一走,我又得等到来年夏时才能见到了。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本就无聊难熬,好不容易盼得了点有趣的事情…”
女子的声音愈发委屈了,达日阿赤也是无措,两头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爷,在下愿留府中为哈敦解郁!只求王爷放了我的手下们,应允所求,再宽限两日。”
谢如讷闷头听了一阵,心中有了些计较,便大胆插话,将全场的注意力重新引到了她的身上。
虽来时已有猜测,目下亲耳闻得,那被唤作“娆娘”的女子还是微不可查地浑身一颤。
达日阿赤最终还是答应了她,身边也多了两个形影不离,凶神恶煞的侍从。
从左贤王府出来时,一轮圆日已落了大半,昏黄的天光将它照耀之下的万物都染上了几分黯然。
“周先生!”
回到邸舍,谢如讷在那两人的监视之下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只三掌大小的檀木宝盒,正要随着他们返还王府时,尹襄突然出现了。
他方欲上前说话,突然间就被一只结实孔武的手臂拦住了去路。
“尹掌柜?”谢如讷的步子也被另一人给打断了,她瞧了那人一眼,暗自从袖里取出一颗金珠,借机塞入他手中,颇为讨好地解释道:“我还在尹掌柜那里订了不少货物,如今买卖要黄了,总得和人家有个交代。”
那壮汉捏了捏金珠的份量,嗡声嗡气地喝道:“就在这里说,说大声点!要让我听见!”
“那是自然。”
她忙不迭应下,转而走到拦住尹襄的那位侍从旁,如法炮制地再送出去了一粒金珠。
那人这才堪堪放下了手臂,尹襄一把就拉住了谢如讷的双手,激动道:“周先生!您在我那儿订了一千金的货物,这订金才付了一半,怎么就要走了?那剩下的货款怎么办?”
“掌柜放心,我这两日虽不在,但我的账房会将余下的欠款给你补齐的。至于货物嘛…唉,只能我后日大早找您来取了。”
“既然如此,那老夫我就先行回去收拾了。两日后,待您来提货。”
两人的声音均不算小,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生意场的事情谈罢,尹襄便立即转身离去,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甚至有几分唯恐避之不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