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暗香浮动（三）
男人站在墓碑前许久，青鸾就在树梢上看了他许久。
他时而一言不发，时而喃喃自语，脸上始终挂着的晶莹之物是······水？
“你的眼中为何会有······水？”
从前的青鸾受天地灵气孕育诞生于三危山，同大鵹和小鵹并称三青鸟；后来的青鸾受天地感召浴火重生醒于榣山，与皇鸟和凤鸟同为五彩鸟；可它想了许久也还是不明白为何独独自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只苍鸾青鸟，至高的尊崇敌不过世间千载的孤寂，直到它眼睁睁地看着从榣山出生就伴其左右的唯一友人神身陨落，心境起了变化。
它飞过十万山川，越过昆仑之巅，只为寻得蓬莱秘境，它未曾认真想过自己为何偏要去寻这一处仙境，只是隐约记得友人偶有提及心神望之，若他朝重临于世，见之定也欢愉。
“你的眼中为何会有······水？”青鸾生平第一次化作人形，化作人类之中的“他”，是因为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也许会为自己解答疑惑许久之事。
男人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他不禁抬手擦拭眼角，怔怔地盯着被泪水浸湿的手指，犹豫着放到嘴边慢慢张开，舌尖轻触，迅速收回，表情活像是小孩子被哄骗着做了一件众人皆知的极傻之事，然后不好意思地被当场抓包。
“你在说······什么？”
不可思议的表情，丁缓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露出的神色，能工巧匠，□□发明，试问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惊讶的呢？
青鸾是一只活了千载的鸟儿，尚不懂人性的他，当真以为男人没有听清自己的问题，所以他又问了一遍：“你的眼中为何会有······水？”
一字不差，语气相同，不多不少，整三遍。
“······”
穿着红绿交织华丽到碍眼的羽毛服饰，大摇大摆莫名其妙擅自出现的家伙，好吧，也许是他夸张了，满身彩羽的他还是美的，可这家伙凭什么突然打断沉浸在哀痛中的自己，破坏这称不上好的气氛，问着傻乎乎的问题，是来作甚的？
漫长地沉默对视数秒，男人像是率先败下阵来，故作深沉地指着自己脸颊，有板有眼地解释道：“此物为泪，并非是水。”
“泪？”青鸾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果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丁缓想没准儿自己的前世是个夫子也说不定，不然怎会有这般耐心：“泪乃烙印，”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是代替这里的宣泄。”
“烙印和宣泄？”青鸾学着丁缓的样子，伸出手慢慢地覆在了心口。
“我与夫人青梅竹马，几十载相伴她先我一步，我自当痛彻心扉，日夜难安，”风自耳畔过，他自闭上眼，捂紧了胸口，“每每思及，潸然泪下，是以心中苦闷郁结难舒，唯有以此宣泄得片刻安宁。”
原来是这样，青鸾终于明白被他忽略已久的情绪究竟为何而生，自己是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青鸟又如何？没有同族又怎样？这些明明比起友人的消散都不值得一提，长期困扰着他的原是无处宣泄的苦闷······与友人朝夕相伴，四方遨游，并肩作战，琴音常在······才是他毕生所求。
“吾乃青鸾，此番前来有一事相求，望先生制九层博山香炉，献于皇城太子宫。”
“你，要我制香炉？”丁缓嘴角一抽艰难地说道，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情绪变得这般快，好不容易重新酝酿起的情绪又被破坏了，果然是不会看脸色的小少爷。
“先生乃是炉神姑后人，最是合适人选。”青鸾神色如常地点点头，道：“吾遍寻山海间，终至蓬莱岛，见九层山峦浮于海面，多生琼林玉石，亦藏珍奇异兽，又有······”
小少爷怕是许久未曾同人说过话了吧······无妨，左右无事，且听着吧。在这个天气不算明朗的午后，丁缓就这样听着青鸾说了许久，久到他尽兴。
“······是以，唯有你能将此等仙境重现于所制之物。”喋喋不休的鸟儿最后淡淡地收了个尾，等待着男子的回答。
“青鸾，听你所言，我已心中明了。九层博山炉，我会为你完成，只是，”丁缓低垂的眼帘慢慢上移，他的眼睛异常明亮，“我亦有一事相求。”
“正如吾所言，作为交换，吾亦会为你完成所愿。”
······
原来，自从妻子去世，丁缓便一直郁郁寡欢，他想要追随妻子而去却又牵挂年幼的女儿，直到他遇见青鸾答应为其制作九层博山炉，再到后来带着女儿入宫进献，将炉器顺利送到太子手中，丁缓这才功成身退，回到家乡安然离世。
“如此说来你的友人该不会是？”花君无端想起了一则旧事传说。
面对花君的猜测青鸾并未回复，只是接着道：“本以为事情会一如所料，却不想偏又横生枝节。亡国之事在本座眼中不过是沧海一粟，即使她深陷囹圄，想着约定既在救她脱困也并非难事，可谁知丁缓明明就是这样一个宁愿被女儿误会自己只为贪图荣华富贵而抛弃她，也不想让她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伤心绝望的父亲，到头来许下的心愿却并非是护他的女儿一世周全，而是······”
“我心随我意，我意由我心。”曾几何时丁碧水说过的话语重逢于脑海。
“‘我之所愿，便是她之幸福，这份幸福需是她本人，也就是我的女儿丁碧水所认定的幸福’，我想丁缓大概就是这样说的吧。”
恍然间，青鸾似乎是从花君的身上看到了当年丁缓在说这番话时的模样，果真是一字不差，他惊异地张了张嘴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
“你当真如此决绝不愿再去见她一面？”
“博山炉已成，太子宫已授，我是否为青鸾完成所愿。”
青鸾指尖动了动，果然还是看不懂，转眼已过三年，可自己竟还是看不懂这个人，他要如何才能将他说服：“吾之所愿，如今亦有你。”
“这样是不行的，青鸾是这广阔天地里的独一苍鸾青鸟，应是无拘无束自由飞翔，切忌贪心。”丁缓轻轻地摇了摇头，眼底的笑容里含着一丝宠溺：“不可以贪心，更不可以为了我而贪心，一旦跨过界限，便是束缚。”
“吾也许可以，可以为了你们······”青鸾固执地重复着：“代价什么的，本座不在乎······”
饶是心中百般纠结，面色依旧沉静如水，果然还是那个小少爷，丁缓打断了青鸾的话，耐心道：“我本就一介凡人，人生百载若是身侧无我夫人小诗相伴，早已索然无味，如今心中所挂唯有小女碧水，能得青鸾从旁守着，我亦可安心而去。”
“如此，便不该许下那个心愿。”青鸾看着丁缓身后的屋子，丁碧水不在的日子里显得尤为冷清。
“我之所愿，便是她之幸福，这份幸福需是她本人，也就是我的女儿丁碧水所认定的幸福。”丁缓顺着青鸾的目光转过头去：“青鸾，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我所能做的仅仅是为她博取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命运是何，仍需她自己来选。”
青鸾静默了一会儿，才又道：“吾会为你完成所愿，一如吾所言。”
······
知道自己猜对了的花君摇了摇头，转而望向倚靠在墙边安睡的丁碧水，轻声道：“即便碧水会因误解恨过丁缓，甚至是选择逃避遗忘父亲的存在，可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依旧会建立起新的情感依托，荧苕公主的出现并非是她生命里的‘横生枝节’，恰恰相反，荧苕公主正是她在那孤寂无助岁月里的情感使然，所以为了荧苕公主，哪怕丁缓与你许下了那个护她一世周全的约定，想来也会被她不遗余力的去打破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以，所以说，那时的丁缓才会这样讲，他要的是女儿真心认定的幸福，哪怕接下来所要面对的是死亡，也会欣然接受······悲喜不相通，幸福亦不同。
青鸾忆起丁缓选择追随亡妻而逝的那一日，挂在眼角的一滴泪是他教会自己的最后一件事，心满意足面带笑意的泪，纵是世间此等奇才终究逃不过因果命运。
“情感使然么？也罢，想来你我还有他，又何尝不是呢？”想起昔日旧事的青鸾自嘲地笑了笑：“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碧水会为了她的小公主，再一次葬身于炽火之中。”
“哦？我自然是明白了，连同她为何会编造自己是一个没落公主的这件事。用了十二年时间才愿意想起来的父亲，好不容易回到家乡得知他并没有抛弃自己的真相换来的却是失去他的痛，这份心情还真是沉重。”花君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眼底却是一派冷漠，青鸾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可身体像是被施了咒语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君步步逼近。
“只有备受冷落的公主才不会因为国破家亡这种事而感到痛心么？天长地久的自我欺骗，守着白玉香炉为世人实现虚妄的心愿，却也等待能有一人将自己彻底解放。”花君贴近青鸾耳畔，语调变得逐渐玩味起来：“可是要怎么办才好呢，倘若被她知道了，你们现在所做的事。”
“你，都知道了？”青鸾艰难地说道。
“哦？你是指哪一桩？”花君缓缓地从青鸾身边撤离开来，他的嘴角弯成一个愉悦的弧度：“是指你们为了一己之私将她困于炉中数百年之久？还是指你我真正所在之地是壶中天？又或是指——你们千方百计想要让我忘记的某个人？”
“不，我们并非是要困着她，这都是为了······为了······”
“怎样？”花君挑挑眉，一脸戏谑：“帮助她，这句话事到如今怕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吧，打从你们决定欺骗她开始。”
“青鸾，你且回来吧。”一声呼唤仿若来自遥远的天边，打破了花君和青鸾之间微妙的对峙。青鸾不再言语，他退回到丁碧水的身边将她重新抱在怀中，香烟四起随之而来，他们的身影也隐没于其中。
花君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就像是这一切无关与他······直到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