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柳温宁腰酸背痛地从书桌上抬起头来,赌气似的把手里的毛笔重重放下。
她看着桌上厚厚一叠画,有山有水有鱼有鸟,明明是学画的人最常练习的内容,可怎么画都不对。
“不学了……我学不会。”
从高烧中醒来以后,她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也忘了如何画画。
原以为重拾起来不会太难,结果练了许久也不见进益。
柳温宁又看向对面,柳三所作的那幅画。
画上是一只倚着石头休憩的团雀,不过寥寥几笔,却形神兼备,仿佛即刻就要抖翅飞出纸面。
她犹疑着问:“你说,这是以前是我教你画的?”
“是。但小人学得不好,小姐的画技远远在我之上,说是名动京城也不为过。”
旁边的侍女盈月也道:“是啊是啊,小姐的好多画,都被人高价买了去呢。”
柳温宁把他的画拿近了细看,不由叹气。
这还叫不好啊?
别说能不能回到原来的水平了,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赶上他。
她挫败地往椅背一躺:“我怎么就都给忘了呢?”
柳三宽慰道:“不妨事,小姐好好休息,过段时间就好了。”
柳温宁第无数次从书架上翻出自己以前的画作,一一铺在书案上。
这厚厚的一大叠里,十有八九画的是一个男人。
她的未婚夫,贺家大公子贺琛。
柳温宁问柳三:“盈月说你来柳家很久了,你还记得是多久吗?”
“六年了。”柳三说,“那年小姐救了我,还收留了我,此后我便一直在为小姐效力。”
那她所忘记的事情,他应该都知道吧。
半是羞怯半是紧张,柳温宁咽了咽口水:“我从前与贺公子……”
她停顿了许久,把自己憋得面红耳赤,“很要好吗”这四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柳三只摇了摇头:“小姐高估柳三了。主子们的事情,小人怎么会知道?”
他又问:“小姐真的想嫁?”
“我……”
如果说没有不安,是假的。
在成亲前落水、高烧、失忆,曾经的青梅竹马,突然变成了陌生人。
婚期将近,她没有时间从头再认识他一次。
可是……应该是自己多想了吧。
画是不会骗人的。
如果不是喜欢他,为什么她画的全是他,画得这样好、这样多,还全都仔细珍藏了起来?
柳温宁把画又锁回匣子里,让柳三放到书架的最高层,以免被院子里的狸猫给挠了。
她摇摇头,眼眸里流动着少女的情动,“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我怎么会不想嫁?”
如果她在此刻抬头,便会发现柳三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有暗光翻涌。
可惜她并没有,她只听到他低声说:“我明白了。”
-
下午,整个琼州都下起了大雪。
大雪遮蔽了日光,屋里灰蒙蒙的,柳温宁便叫柳三点了灯。
盈月喘着气从屋外跑进来:“小姐,贺公子在院子里呢……”
柳温宁又惊又喜地跑出去,见他一身天青色长袍,立于雪中。
她拉着他进屋,伸手拂去了他头顶和眉毛上的覆雪。
“这么大的雪,你跑来做什么。”柳温宁害羞得声如蚊蚋,“马上成亲了,我们不能私下见面的。”
他一笑,“想你了嘛。”
抬头时,却看见柳三站在角落,姿态恭敬,神色却冷冷的。
贺琛不喜欢她的这个侍从。
分明是奴仆,却没有一点做下人的样子。
那张清贵冷峻的脸,出现在这里突兀得很,偏偏柳温宁不以为意地收留了他六年。
而且,此人对柳温宁很忠心。
如果他能把这个人折了,柳温宁今后便只能依赖他了……
贺琛自嘲地笑了笑。
他想那么多做什么?
只不过是个下人,杀生夺予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贺琛找了个由头把他支走,劝道:“阿宁,不要将他带进贺家。只见过带陪嫁丫头的,没见过带个护卫的。成何体统。”
柳温宁下意识地就摇了头。
她信任柳三,也依赖他,在失忆之后更是。
可是她也不想惹贺琛生气,只好委婉道:“这事……以后再说吧。”
贺琛还想劝,但柳温宁已拉着他的手往别处走了,“我们去看看鲤鱼吧,前几天花园的湖冻上了,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还活着。”
许是这偏袒的态度惹了贺琛不快,回来时,他看到柳三,心中不满更甚。
他喝了口茶,冷冷道,“让你去准备姜茶,怎么还是红茶?你在这跪一下午,长长记性吧。”
柳温宁愣住。
姜汤?
他什么时候嘱咐过这事?
柳三上前一步,撩开衣摆就干干脆脆地跪下了。
他朝着柳温宁摇摇头,平静道:“小姐,不必为我鸣不平,跪一会儿有什么打紧的。”
-
柳温宁和贺琛在琳琅街逛了一下午。
她也会带着盈月和柳三一起去街上,但他们只能跟在她的身后。
可是现在,有人牵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腰,与她并肩而立。
柳温宁只觉得如梦似幻。
他送柳温宁回房,路过院子时,看到柳三还真跪在那里。,一脚踹开,“还能动弹?好极了,这么冷都没把人冻死。”
“阿琛,你不能……”柳温宁蹙着眉,走上前去把柳三扶起来。
又气又急:“谁让你跪这么久了?”
被冻得很惨,若不是他的唇角在翕动,似乎极力想要回答,柳温宁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像个冰雕。
“好了,松手吧。你不嫌脏,我还嫌呢。”摸了摸她的头发,“当主子不是你这样当的,要刚柔并济,这些贱骨头才不会踩到头上来。”
他对柳三有着说不上来的厌恶。
说来奇怪,那柳三分明很乖顺,可是他在旁边时,自己总觉得如芒在背。
“你院里的侍女和其他小厮,一茬一茬地换。怎么这么多年了,他还在你身边?如果我是他,即使不能攒够赎身的钱,也会想着往上走。”贺琛,“奇怪得很。要我说,难保他没有什么逾矩的念头。”
柳温宁急忙解释:“不是的,是因为我从前救了他,他想着报恩,所以才……”
送走贺琛以后,她叫来了柳三:“姜茶的事情,他根本没有和你说过,对不对?”
“如果我说没有,小姐相信我吗?”
“我信你,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贺琛为什么这样讨厌柳三?
所以,她非要带着柳三的话,恐怕他在贺家也不会太好过吧。
管家老了,或许她可以求一求大夫人,让柳三接手?
不,最好是将奴籍还给他,让他能出去闯荡。
他这么聪明能干,而且从来不叫苦叫屈,一定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他最想要的,一定是自由。
-
贺琛走后,柳温宁日思夜想。
他确实一表人才,又君子做派,难怪自己以前那么喜欢他。
如果她没有失忆,这是一场从儿时开始、做了十几年的梦。
即使现在她失去记忆,这无疑也是一块天上砸下来的大馅饼。
她在府里受尽冷眼,因为是侧室所生,一直明里暗里被欺负。
可是贺琛并不在意她的身份,还对她那么好。
他甚至等不及成亲,现在就天天来见她……
想到这里,柳温宁害羞得在床上直打滚。
“盈月,你去看看马车备好了吗。”
盈月出门的时候柳三赶来。
盈月:“小姐不是说了么,你今天就在屋里休息。”
“挨了点冻就要卧床休息,这像话吗?”柳三摸了摸腰上的剑,笑笑,“小姐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没那么娇弱。”
柳三独来独往,但却是侍女们永恒的话题。
她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卖身于柳府,但这实在是屈才。
他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得可怕。
当初他只是陪小姐一起画画,便把画技练得极好。后来学下棋、学骑马、学吹笛,也都是一样。
柳老爷尚在世时,有一回全家一起去寺庙拜佛,却遇上了劫财的强盗。
二小姐柳嘉宁被吓得不行,老爷便给她配了一个武艺高强的护卫。
可是练家子很贵,他说什么也不肯给柳温宁也找一个。
为此,柳三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京中闻名的剑客收他为徒。
没多久,他的剑术就到了一个能打倒十个的程度。
说是十个,也只是因为他们最凶险时是遇到了十个山匪。
即使来了更多人,想必他也是能应付的。
所以盈月时常打趣说,小姐六年前哪里是救了一个流浪儿,分明是给自己找了一个伴读、一个车夫、一个仆从,外加一个护卫。
……
盈月回过神来,盯着柳三看了会儿,伸手拦住他:“等等,你的腿是冻伤了吗?”
“没有。”
她叹气。
……什么没有。
他走过来的时候,腿脚分明是跛的,步子也没有那么快了。
但盈月没有拆穿。
她看得出来,对于小姐的一切事情,柳三都有着异乎寻常的执著。
尤其是小姐从那场高烧中死里逃生后,或许是自责,或许是后悔,柳三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小姐。
盈月带着他一起进了屋,帮着劝道:“小姐,你就让他跟着你吧。他可不放心我。”
柳温宁连一个柳三都拗不过,更别说现在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边,只好点头答应了。
“小姐今日想去哪里?外面的日头正好,不会太冷。”他问。
“我想去看看绣阁看看婚服做得如何了。”柳温宁红着脸说道。
按理说,这婚事完全是贺家操持,她不用费那个心。
可是,她就是想看一看,好像这样才能确认一切都是真实的。
柳三面上无波无澜,只是垂下了眼睛:“好。”
还未到绣阁,她就听到街头议论纷纷。
“这到处张灯结彩的是在做什么?好生热闹。”
“你忘了?是柳家和贺家的亲事。”
“我娘子前些天去金店,说看见贺家的人买了好些珠宝首饰,想来都是给新娘子的。”
“真好哇,京城许久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柳温宁看着悬于头顶的一排排红色绸花,后知后觉,“原来,这些是为我的婚事才布置的吗?”
光是提起“婚事”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她脸颊发烫。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未来的贺夫人。
那位被许多京城女子视为翩翩少年郎、心口朱砂痣的男子,即将成为他的夫君。
日后,他还为帮她束发、为她描眉,会在街上人潮攒动的时候,伸手护住她的半边身体。
美好得不似真实。
“明明万事俱备,我却总不安心……”柳温宁指了指自己的右眼,“我的这边眼皮一直跳,大家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小姐只是没有休息好罢了。”柳三说,“不用担心,一定会顺利的。”
他从廊桥下俯视这一路的盛景。
满目的红,明艳、温暖。
不时有人停下来,感叹京城又多了一桩喜事,感叹柳家的小女儿命可真好。
许久,他收回目光,却对上了柳温宁的视线。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疑道:“小人脸上有什么东西么?小姐为何这样看着我?”
柳温宁立刻转开了脸,“没……”
柳三没有追问,但他将她眼中的愧疚看得分明。
小姐为什么要愧疚呢?
因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送走他。
她要丢弃他。
而此时此刻,他却在宽慰她,她心心念念的婚事会顺利的。
他将笑意敛入眼底。
可惜……
不会的,当然不会顺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