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小姐这是在为难老奴吗?”
柳家库房不常打开,空气中都弥漫着潮气。
管家崔庆找了张凳子坐下,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只抬着下巴反问,“六年前收进来的奴籍,现在哪里还找得到?”
柳温宁的生母只是个姨娘,又早早因难产去世。
唯一肯替她撑腰的柳老爷,也在二小姐柳嘉宁出生后,对她彻底不闻不问。
因此,她在柳府中不受待见,下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些看不起她。
其实她并不擅长应付崔庆这样的老油条,从前要与他打交道时,都会带上柳三。
只是……这事,她不可能叫柳三陪着。
她只能强装出几分威严来:“这东西向来是好好收着的,怎么可能找不到?”
奴籍虽不如房屋之类的财产贵重,但每一张都是官府盖过戳的,性质特殊,断不会乱放甚至是弄丢。
他这么说,实则是犯懒,不愿意去取。
“好端端的,您还他奴籍干什么?”崔庆慢吞吞地起了身,却不管什么主仆之别,居高临下地看向她,“柳三这样的仆从可不好找,机灵、挑不出毛病,还忠心耿耿。先前二小姐向我讨要他,问了好几次呢。要不是他不答应,现在早就在二小姐院里享清福了,何必跟着你受苦。”
说到后面,已经和羞辱无异,字字句句都在说她不识好歹。
柳温宁也没法,只能硬忍了这一口气,“崔管家告诉我卖身契都放在哪里就好,我自己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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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被叫到屋里时,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奴籍,旁边还放着约莫二十两的银子。
这不是小数目,虽不够人逍遥一辈子,但足够做点不大不小的生意。
柳温宁没多少私房钱,还都是毫不容易抠搜着攒下来的。
这二十两如果拿去买别的东西,她也是要肉痛好一阵的。
柳三走近看清了奴籍上的名字,神色骤变。
“小姐这是做什么?”他问,“要让我走?”
“嗯……你以后不用再在柳家做事了。我看得出来,你有本事也有能耐,你不该只做一个下人。”
可不知为何,柳温宁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不,这不对。
她为什么要心虚?
给他卖身契,是她作为主子给他的恩赐。
然而他呆愣地看着她,像一个听不懂话的孩童,又像一只受伤的兽。
“小姐为什么要赶柳三走?小姐找到了新的护卫么,比柳三更好么?”
“我,没……”
“为什么?”他神态柔和,语气却是固执的逼问。
柳温宁道:“你愿意做我的护卫,是因为六年前我救了你。现在你救了我的命,我们两清了,我应该还你自由。”
这话半真半假。
她感激他,也愿意放他自由。
但她不敢说这是因为贺琛,因为那样显得她太窝囊。
柳三扯唇笑了笑,但那笑里并没有几分笑意,反而冷得像是要掉冰碴。
“还给我了,便是这张奴籍归我处置的意思,是吗?”
柳温宁松了口气,笃定地点点头:“自然。”
柳三三两下把奴籍撕碎,放回她手里。
“你这是做什么!——”柳温宁瞠目结舌,但他强硬地用手掌包住她的手,让她无法松开。
柳三直直看向她的眼睛:“我所做的一切,与这张纸没有任何关系。我只问你,你想不想我留下来?”
当他收起那副顺从的模样,
柳温宁在惊吓之中后退,忘了他只是一个奴仆,本不该这样诘问自己,更不该有这样僭越的动作。
柳温宁慌忙间用手去撑屏风,反被他先一步握住手腕,不容闪躲地重复道,“小姐,回答我。”
独属于男子的气息如此之近,柳温宁娇小的身躯亦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在凝滞的空气中,这仿佛一种无形的威压。
“是我不想。”柳温宁稳住自己,把心一横,说:“我不想。如今是太平盛世,我又不需要什么护卫。”
反正从今往后都不会再见了,把话说得狠一点,长痛不如短痛。
烛泪一道道地滴下来。
屋里安静得吓人,就连烛芯烧断的细微声响都像是无言的催促。
柳温宁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好啊。”
柳三笑了笑,把方才的冷意都收了起来,又回到了平日里那个温和恭谨的模样。
“不过凡事善始善终,我要亲眼看着小姐出嫁,这样才能走得放心。”
“如何?”
柳温宁生怕他反悔,立刻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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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柳府唯一的公子柳义,拉着二小姐柳嘉宁在屋里烤火谈天。
“妹妹,我今日听说了一件好笑的事情。”
“说说看。”
“你当初看上的那个叫柳三的侍从,不是死活不愿意来伺候你么?”柳义说,“可是阿宁好像压根不稀罕呢。崔庆说,她今天把他的卖身契拿走了,想放他出府。”
柳嘉宁先是讶异,而后轻哼一声,“真是不知好歹。”
柳义啧啧感叹:“平日里看不出来,原来她能耐还真不小。贺琛被她迷得不行,这个护卫也是一样。”
对柳嘉宁而言,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起初,她最喜欢的人就是贺琛了。
是以贺琛每每来柳府拜访,她都欢天喜地打扮好一阵。
结果……他竟是为柳温宁而来。
后来,她看上了她身边的柳三。
这护卫看起来冷得像块冰,容貌却比贺琛还要俊美,带在身边想必十分赏心悦目。
反正柳温宁不得家中宠爱,院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差的,他但凡有点眼力见,也该知道伺候哪个主子会比较舒服。
可是,他也非要留在那里。
柳义看着正暗暗咬牙切齿的柳嘉宁,笑道:“他拿了卖身契,随时都能离开。你若还想与他玩玩,可要抓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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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还奴籍又不是想害他,柳温宁不明白柳三为什么因此不悦。
但想到他迷惘又愠怒的神情,她多少有些心虚。
所以,她屡屡找理由将他支去做杂活,便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
柳三采买画具回来时,被门口一个小厮拦住了,“这些东西我替你拿到书房去,大小姐在琴室等你。”
“你为什么在小姐的琴室里?”
“她都不要你了,还一口一个小姐呢?”
柳三俯视着她,眼中仿佛浸着一口冰封的潭水,寒意渗人。
他冷笑着一字一句说道:“与你何干?”
柳嘉宁在来时喝了点酒壮胆,却也被吓得一怔。
算了,既然说不通,直接上手好了。
柳嘉宁
“恐怕不行。”柳三没有躲,反而幽幽地笑了笑,凑近她耳边,“我们之间有血海深仇,二小姐心里过得了这关么?”
柳嘉宁的手立刻就缩了回去,惊疑不定地后退了好几步。
“你什么意思?”
“柳大人死时,后背有淤青,腹部有四道伤,致命伤在脖子左侧,对吗?”
柳嘉宁第一反应是不信,但他若非凶手,不可能知道这伤情。
她捂着嘴巴,只觉背后凉风阵阵,“你……是你……”
“我只是替天行道而已。如果不让他闭嘴,他为了献媚,当时就要把亲女儿送给老东西做妾了。当然,我本来也可以让他死得快一些,但谁让他总欺负她呢?”
柳嘉宁连滚带爬地就往外跑,反被他一脚撂到在地。
精心编了许久的盘发散落下来,发簪和发饰叮铃啷当地掉了一地。
她惊惧地抬起头,四肢都在发抖。
这凌乱的模样倒也惹人怜,但落在柳三眼里就只剩可笑。
他问道:“二小姐为何这样看着我?替主子分忧,是我们这些下人的本分。我做得不对么?”
柳嘉宁还想往外爬,被他一脚拦住去路。
“你弹琴没有半点像她,我在门外就发现了。之所以还进来同你废话,也并非想取你性命。只是嘱咐你一句,今后不要再为难她。”
柳嘉宁睁大了眼睛,吓得连哭都忘了,喃喃道:“疯子……”
“二小姐是不是在想,要把此事告诉别人,抓我去官府治罪,或是?”柳三的虎口虚虚卡在她的脖子上,还没使劲,她就吓得喘不上气了。
“别折腾了,我也不想再脏了自己的手。成吗?”
柳嘉宁虽然蛮横跋扈,但毕竟从小被娇惯到大,哪里见过着这场面,更别说自己才知道父亲是死在了他手里。
她惨白着一张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好、好……我听你的话,都听你的,你不要杀我!”
柳三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蹲了下来。
视线下移,看向她的手。
那眼神冷漠得近乎空洞,仿佛要将她的指节一段段地剁掉。
柳嘉宁下意识地把手往下藏了藏。
柳三微微笑了一下。
他的长相极有欺骗性,哪怕她明知他是个活阎王……也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时,实在像极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在柳嘉宁快要断气般的抽噎声中,他强硬地掰开她的手指,做了个拉钩的动作,“好,记住你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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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不远处院外的墙根下,盈月一脸“真是造了大孽”的神情,翻来覆去地埋怨道:“小姐啊,就算您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也不能对他这么冷血呀。把奴籍还给他,这自然是好事,但……”
“是啊,既然是好事,他怎么会生气?”
盈月直叹气,“盈月知道,小姐心善、小姐是为了柳三好。可是您好歹要先问问他的意思……别说是个人,就算是猫猫狗狗,六年都养成家人了。”
一通提点后,盈月又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从前事,讲柳三如何忠心、如何委屈、如何可怜,对她又是如何如何地掏心掏肺。
柳温宁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惶恐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原来真是她太自以为是了。
柳三这样好,她却这样伤他的心,她真不是个东西啊。
……
柳三走到院子里时,差点撞上被盈月推过来的柳温宁。
他转身瞥了一眼门缝另一边还匍匐在地的柳嘉宁,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挡住柳温宁的视线。
想起柳嘉宁说的“反正她不要你了”,柳三的神色有些冷。
“小姐怎么在这里?”
“我……盈月说你在这里,我是来找你的。”见他这样,柳温宁更加心虚了,手指缩在袖子里,紧张得直抠掌心。
三人一路无言地回了柳温宁的小院。
房中温着一盅梨汤,柳温宁匀了一小碗出来,拉着柳三坐下,“你帮我尝尝味道如何。”
柳三依言喝了,点评道:“很清甜,小姐会喜欢的。”
“既然好喝,那你都喝了吧。”柳温宁生涩地赔着笑,把整盅梨汤都推过去,又把桌上的暖炉也挪过去了一点,好像他有多娇弱一般。
柳温宁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差,为了弄明白他到底消气了没,只能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副要把他盯穿的样子。
盈月在一旁直叹气。
不愧是小姐,这认错的方式真是曲折得可以。
柳三却不肯再喝了,起身站在一边,疏离道:“小姐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先前是生气了么?”柳温宁的声音小心翼翼的。
“柳三没有生气。小人生气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看向她,“小姐最好是永远不要见到我的那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