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腊月十五,巫远山小雪。
本就凌冽的山风夹杂着化成雨的细雪变得更加刺骨。
半丈深的石洞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近看面上几无血色,脖颈上的青筋异常的凸起,蔓延至下颚都是扩散状的青紫色血管。
她的喉间发着痛苦的呜咽,时不时抖动的身体不像是冷的,倒像是体内在被某些东西啃食。
半昏半醒间听到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凭着最后几分神智判断出应该是兽类的脚步。
也许在被蛊虫啃穿脏器前要先进到哪只野兽的腹中了。
横竖都是死,死法也没什么所谓了。
安然的闭目前,一道凌厉的箭声伴着一声洪壮的哀鸣一齐落地。她被不远处重物坠倒的动静激的再次睁开沉重的眼皮。
又是碎叶的声音。模糊的视线里踏进一双做工精湛的靴子。
“醒醒?”唯有耳朵能清晰的听到一声清泉般的惊疑。
“百里家的少爷心善,你若命大碰上他,他定然会救你。”梦里重复着领主冷漠的声音。那张苍老沟壑的脸上满是讥诮的表情,不知是在鄙夷那位少爷令人不解的善良,还是在漠视她可以被随意利用的性命。
除此之外就是满目的大火,吞噬着整座不小的山头,燃尽了她的族人和六岁后的自由。
不知是梦境太真实还是躯体被折磨的应了激,她一边嘶哑的喊着:“火!烫!”一边扭动着身体,不过双目依旧紧闭。
“她这是怎么回事?”药味扑鼻的房间里立着一位身形修长的青年,他注视着榻上少女的动作偏了偏头问正在一旁捻针的白胡子老头。
“是种少见的蛊毒。”老头往少女头上扎着银针,语气有些凝重。
“阿律,你应当看得出寻常人不会中这种毒伤。”犹豫了半晌老头还是出口责怪道。
被唤作“阿律”的青年一时无语。以他的家世身份确实不该随意的施善怜悯,一不小心就容易趟进浑水平白沾事。
“她……实在是可怜。”百里律看了眼仍旧面色痛苦的女孩,最终还是低声应下:“以后不会了。”
老头叹了口气未对他的承诺置评,只道:“这蛊毒我解不了,只能暂时压制几分。待她清醒了我便差人带去医馆,你莫要再管了。”
百里律点头。又看了一眼病榻随后离开了。
随着最后一根银针扎入头顶的穴位,少女的喘气声终于平缓下来。
蓦地,少女的鼻腔和眼角涌出血来。
这一没被预料的状况把胡庥老头也吓了一跳,他赶紧唤了个婢女进来替她擦拭。
“真是棘手。”老头本就对救这来路不明的少女心有不满,此刻想索性喂她颗毒药一了百了。
好在所剩不多的“医者仁心”约束住了他的举动,胡庥抚了抚自己的白胡子在药柜上翻找着。
“把这个喂给她。”从瓶堆里找出一个巴掌大的琉璃罐,胡庥面有不舍,但还是把它递给了婢女。
喂完药后,胡庥又在少女的指尖刺了两个血口,亲手捻了些药草替她敷上。
不知是哪一步起了作用,少女的手指抖颤了几下,随后猛地坐起身。
在她想伸手扯掉自己眼睛上蒙着的素布前,胡庥出声道:“不想当一辈子瞎子的话,不要动。”
少女沉默的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你叫什么名字?”胡庥绕着少女转了一圈,开口询问。见对方警惕地不肯回答,又吹着胡子道:“老夫救了你一命,你怎么也不该如此不知礼数。”
闻言少女终于微张开嘴想发出声音,结果嗓子像被刀割了一般说不出话。忍着痛意也只吐出一字模糊不清的“福”。
“胡?你倒跟老夫成了本家。”胡庥听了她的回答自顾的发起牢骚。
“你这般话也说不清的,暂且称你阿瑚吧。”老头拍板到,全然不顾已被梗住的阿瑚。
“本想你一醒就送你去医馆的。但你现下眼睛又生了毛病,姑且容你再将养两天。出了这个门,便把这府里予你的恩惠都忘得一干二净吧。”老头忍不住对着小姑娘抱怨,豪门高院的不稀罕小喽啰的感恩回报,只担心擦不干净的麻烦。
阿瑚没有作答,事到如今,她必须在这里待下了。
胡庥老头没话再说,于是撇了门甩手离去。
阿瑚听着脚步走远的声音,从榻上站起身,双手向前摸索着,小心的确认着这个房间的布局。
也不知那老头说的会瞎是故意吓她还是真会如此,阿瑚一只手摸上素布,停顿了几秒还是将它扯了下来。试着睁眼只能看到雾一般迷蒙的一片,又因光线的刺激,她的瞳孔在一瞬间仿佛扎了无数根刺,剧烈的痛了起来。
她急忙蹲下身,却在凌乱的动作中打翻了一些东西。门外有人听到了动静,急急的向这屋子赶来。
“怎么了——”一道清透的声音推门传来。阿瑚辨认出是那个救了她的人。
百里律一进门便看到蹲在阴影处的阿瑚,而胡庥正巧不在房内,他一时有些无措的看着眼前的场面。
“你的眼睛怎么了?”迅速的接收好现状,百里律注意到阿瑚正捂着自己的眼睛,上前询问。
“都叫你别摘下来了。”大抵是婢女听到动静去找了胡庥,老头这会有些不快的折返回来。
百里律从地上扶起阿瑚,胡庥见他这样也不好再开口数落。重新抹了草药带好遮光的素巾,阿瑚顺从的一言不发。
看出了百里律面上的疑问,胡庥解释了一番关于阿瑚诊疗的病症。最后不忘加了句:“你真是给老夫找了个麻烦。”
百里律从小习惯了胡庥的说话态度,完全没有介怀的宽笑道:“给您多添件功德啊。”
胡庥吹着胡子哼哼:“人可是你救的,功德早都算到了你头上。”
“行了我走了,莫要再给老夫惹事了。”胡庥警告似的对阿瑚说了句,片刻也不想多留在此处。
阿瑚侧耳听着,发现百里律还留在原地。她有些不解的偏了偏头。
“你腰间的鸟哨怎么来的?”百里律阖好门,望向眼睛被蒙住的阿瑚。
阿瑚闻言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
——这个鸟哨?但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阿瑚在脑子里迅速思考回转着可能,她摩挲着木质鸟哨的手指突然僵住。深深吸了口气后却又作无事发生,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几字模糊沙哑的声音示意自己说不了话。
百里律见状便不再追问,望着看不见的她说了句“好好疗养”转身离去。
阿瑚沉默的坐着,摘下腰间的鸟哨举到自己眼前,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能看到很多清晰的画面。
那场大火只给她留下了一条未知的命,还未等她从吞噬了一切的烈火中回过神来,突然出现的领主像捡了只小狗似的把她带到了身边。
于是她稀里糊涂又无法抗拒的进行起日复一日的杀手训练,为了确保她的忠诚控制她的行为还在她的体内种下了蛊虫。
幼时的她还有另一处作用——药人。
神叨叨的天师说她受到了苍天福泽,她的血液可做药引。皇妃娘娘急于救自己垂死的皇子,无论如何都要试试这个方子。
每半月就会有宫人来取她的血,半月的时间都不够一处刀疤愈合,所以她嫩小的胳膊上只能被划了一处又一处。
这样过了快一年,皇子的病情似有好转,她终于也有了溜出这里喘息的机会。
在寂冷死板的院子里除了养身子就是练功夫,每每望向不远处连绵的山头她都会生出一种向往。
凭着盲目的吸引力她费了点时间走到了山脚,顺着不甚明显的小径漫无目的的向上爬着,直到虚弱的身体开始喘不过气她才畅快的坐倒在树林间。
鼻息间满是草叶和泥土的气味,拌着被太阳晒蒸发的雾气,一切都清新且安心。
“醒醒?”靠在树上的肩膀被轻微的摇晃,陌生的声音吓得阿瑚猛地睁开眼睛。
她有些惊恐的盯着眼前看起来和自己同龄的男孩。
“你,你没事啊……”男孩看起来也有些措手不及,许是以为她昏倒在了这里。
阿瑚不喜欢与人讲话,没搭理他只想自己离开。
“父亲要我射一只小鹿才准回家,你知道它们会在哪里吗?”男孩自然的跟在阿瑚身后,有些腼腆的问道。
阿瑚停下脚步转过身,这才发现男孩身后还背着一把弓和几只箭。
正想开口说不知道,几声细簌的动静吸引了两人的注意,视线所及正是男孩要完成的目标。
阿瑚看了看幼鹿又看了看男孩,却见对方面色为难,不知如何下手。动作比脑子快的从他身上夺下了弓箭,在鹿和男孩都还没反应过来时迅速的瞄准了目标。
痛苦的哀鸣在林间响起,男孩也回过了神。阿瑚没预料到是,男孩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流出了泪水。
他有些震惊,断断续续的说着:“它,它死了?”
阿瑚有些烦的把弓扔回给他:“你,结巴?”
对方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我,我第一次,第一次杀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阿瑚再也懒得理他了,头也不回的管自己跑走了。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不过是杀个畜牲,就算是杀个人又如何了。
回到宅院天已微暗,领主面无表情的看着私自离走的阿瑚。阿瑚有些怵,在幼小的她眼里,总觉得领主不像活人,倒像是阴间散着冷气不会表情的酷吏。
“去哪了。”同他的脸色一样冷的还有他的声音。
“后面那座山。”阿瑚低下头如实回答。
“罢了。”静了几秒,领主竟什么也没追究。
阿瑚恭敬地退下,回到自己矮小的榻上躺下。在混杂着干草和霉味的房间里,她睁着双眼没有焦点的望向黑暗。
没被禁止的都被她视作了默许。在被改变心意责罚之前,阿瑚练完功做完该做的活又溜去了那座山。
第二遍走的路多了些熟悉感,依旧是沿着小径向上。
脚步戛然而止,她看到树林间多了处土包,昨天那个男孩跪坐在前。
“你……”犹豫了很久阿瑚还是出声。
只是死去了一只动物,有必要伤心吗。
“啊,是你。”男孩转过头认出了阿瑚。
“你在做什么?”对上男孩泛红的眼睛,阿瑚有些变扭的搭话。
“我把它杀了。”男孩说着又带了哭腔。
“它是我杀的。它……不会找你索命的。”阿瑚以为他是害怕,装着成熟的安慰。
“我只是伤心。”男孩听不进任何话,拼命忍着眼泪。
“不许哭!”阿瑚已经没了耐心,凶巴巴的朝他喊。
男孩被她唬住,愣愣的望向她。
阿瑚伸出手拉住了男孩:“走吧我带你去听鸟鸣。”
一路带着他走到一处空旷的崖地,空中盘旋着几只她们叫不出名的鸟类。
“听它们吵架吧。”阿瑚松开男孩的手,躺到地上闭目听天空中的鸟叫。
男孩有些费解,但还是照着做了。
林子里的鸟鸣是歌唱,有枝叶庇护伴声。旷地里的鸟鸣是撕吵,在蓝天下争夺主权。
野蛮而直烈,自由又孤傲。
“不忍心杀幼鹿的话,就去杀会伤人的豺狼吧。”阿瑚闭着眼说。
明明是同样的两个毛头孩子,阿瑚却好似多活了一辈。
“你很喜欢鸟吗?”男孩自说自话。
“不喜欢。”阿瑚想也没想的答。
“我知道有一种鸟哨可以唤来鸟儿。”男孩继续说。
“……”阿瑚放弃回答。
“不如我们一起做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