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汉
书房外,岑妸娇附耳偷听着屋内的谈话,转眼见了卢听带着侍卫巡视而来才轻叩了房门讲着:“阿父,长公主醒了!”
正此另一边的曹家膳厅里,曹冲坐在主位一旁妻子贺氏伺候用着晚膳。
“听说宓家几十口人全死了,而且长公主下落不明!”娣妇程氏好奇的看着饭桌上的人。
“唉~真是造孽!”曹家大母惋叹着,“因此事大郎还被大王诖误,尽日大王还未恢复你官职召你面圣?”曹大母关怀,曹冲只是微微摇头回应,悠闲地吃着手里的饼和碗中的菜并未说话。
而坐在席尾的曹惜君听罢微抬了脑袋,束耳听着,不时用着余光瞟了眼二叔母程氏不知觉间拿筷子的手都有些发力了,宓葭与她是闺中密友,宓葭向来是个直率的女娘,如今死了却成了他人口中茶余饭饱后的谈笑,她亦不敢细想前昔的一见已然成了她们此生的最后一面,如今落的如此惨死下场更是令她痛心疾首。
坐在她对面的堂妹曹惜云却愣了愣:“堂姊手怎么了?”
见她颤动的手,曹惜云悄悄关怀了声。
然曹惜君摇头,浅笑了笑:“昨日被阿母罚了,手有些经不住事。”
这曹惜云是知道的地,昨日堂姐犯了错,被女君罚了举盆子,连着身边的贴身婢子清宛都受了二十大板子,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落不了地。
曹惜君看着曹惜云身边空置的位置随之问了句,“三叔母呢,又病了?”
曹惜云点头,“阿母说头疼的厉害!”
到此二人没再说话,只静静地吃着饭。
“你说这长公主绾陶小小年纪如此心肠歹毒,当初初觉她一介女娘便替大王督察此案还觉巾帼不让须眉乃是女子中的楷模,不曾忘了她可是十五岁便在伐卫之战上一箭射杀卫国君的女悍将,宓家也是霉运至极了,活罪难逃死罪也未免。”程氏喃喃自语。
贺氏察言观色轻咳了一声,严肃且给足面子替她打着囫囵眼,“吃饭呢,娣妇便不说这些了,你尝尝我要厨房里新添的鱼腐,味道如何?”
程氏倒是附和着夹了一筷子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程氏之意更不在鱼腐,只见她浅尝了一口装装样子:“有劳姒妇,还行!”
“听说宓家那二娘子仗着她姑姑得宠过分张扬因此还得罪过那长公主,结果此次出了事她在宫里跪了足足三日,出来就疯了……”
“疯了?”曹大母吃惊,此时此刻是将那八卦的心态发挥到了极致。
“可不是,疯疯癫癫的被士兵押出了王城,还是我那姊妹亲眼所见!君姑~”程氏一肚子的野史全靠她和他那些姊妹东拼西凑而成,不出书也是难为她的口才。
好好的膳厅里,二人叽里呱啦,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沉默,看出曹冲的不耐烦,贺氏又夹了块肉就放在了曹大母的碗碟中轻声细语,“君姑,吃饭!”又看着程氏,“娣妇~可是觉得这道鱼腐很不味美竟丝毫不见你多尝几嘴?”贺氏噎了程氏一道。
宓家事起,曹冲被革职,大王摆明了想借此给他曹家一个下马威,现今宓家遭天谴好不容易死的个干净,他曹家好不容易也少了些闲言碎语家宅里是人人难得气定神闲下来吃顿安心的好饭,皆说祸从口出偏偏这程氏要在他们锋刃之处循环试探。
程氏咋舌放下筷子看着贺氏,然身旁的丈夫曹颉不帮衬就算了反畏畏缩缩的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低调些,对面的曹大母也紧的虚了虚眼端着碗示意:“吃饭!吃饭!”
程氏这才不服气的拿起筷子,吃饭的动静额外的大。
“二叔母今日是吃了什么药,如此上火?”曹子析维护着阿母贺氏,看着那程氏开口阴阳怪气一番。
程氏自知自己没甚威风的能力,毕竟她未能给曹家生个一儿半女,在如何也骑不到她贺氏头上,她只恨着身旁下半身不成的曹颉更怨自己怎么就嫁了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曹冲见罢将碗重重扣在桌上,一桌人屏息凝神。
“哎~析儿颈处为何缠了绑带?”曹大母注意到,哎呦那叫一个心疼,顺势便缓解了厅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曹子析原先特意为此着了身宽领的袍子遮挡,结果怼二叔母那会脖子一伸露了半截出来。
贺氏这才注意,她起身走到曹子析身边扯开他领口盖住的脖子错愕:“如何伤的?”
“男儿身上多几条疤有什么好打紧的,又不是个娇滴滴的从小娘子!”曹冲瞥了眼。
贺氏反瞪回去,“你个老莽夫,我心疼我儿要你说教吃你的!”
曹冲到气不气别过头。
“没事,阿母~”曹子析拿下阿母的手解释:“昨日午时那会,公子瑾像吃了疯药般闯进军营,他见儿练兵回来拔剑就抵着儿脖子硬要儿将营中的医士曹钺交出去,所以不小心弄伤了。”
“真当是理直气壮的欺负人!”贺氏眉头紧锁。
听到其儿子析的话曹冲这才有所反应,联想到失踪的绾陶他心里有了猜测。
侯府里,苏氏关上了房门特让君侯的心腹卢听把守着,妸娇回头不解:“阿母,我们又不能听吗?”
苏氏点头:“秘事,我们自当回避!”
可是妸娇好奇的心里直发痒痒。
屋内信陵侯坐于胡椅之上,二子站在两侧。
“此次你重伤,我以派人着手调查,只惜刺客十分狡猾选在雨日行动,案发痕迹皆被雨水冲刷,这两日……”君侯摇头,又问:“你在回想一下可有什么注意了的细节只是未想起!”
绾陶看着三人踌躇,内心几番斟酌还是选择闭口不谈,知道太叔氏活着得人越少越好。
绾陶脑海里也在仔细捋着那日,林中她约与老叟陵前呆坐一席,谈论半刻便目送老叟离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感之目眩畏光且有一丝嗜睡,这才提前思及回宫,那会儿上马不过一会便细雨蒙蒙浑身湿湿答答,淋了雨却是比方才清醒些只是又跑了会儿脑袋便又开始昏沉沉,眼前的路也时不时产生虚影。
她想着目光突然落在某处:“守在王后王陵的那老叟呢?”
公子瑾拿出怀中的那包麻沸散递去:“去时已经悬梁自尽有一日了,但是我们在他身上翻出了这包麻沸散,包药得纸上只有一个‘陶’字。”
绾陶伸手接过那张纸,这个字,好熟悉,她细细端详着入了神。
“殿下!”公子瑾唤道。
绾陶回神将那纸折好拿在了手里,“那日是阿母忌日我喝了酒也吃了那老叟的东西!”绾陶这才轻轻讲道。
父子三人相觑。
“可我向来酒量不错那一点小酒只怕不足挂齿且酒也是我亲自所酿,只怕……只怕是那老叟念及我阿母,我这才一时失防。”
她姜绾陶得罪的人不少,要她命的更不少,一个老叟于她无冤无仇为何处心积虑杀她又为何为她母后看守王陵十年,可明明五年里他有那么多的机会偏偏为何那日才要她的命,为什么这个字于阿母的字迹如此相像,绾陶揉着颞颥头疼得很。
“还有一事,”公子佑嘴快……
信陵侯,公子瑾二人都来不及拦,更没料想这小子会在这时候说出来。
公子佑看着父亲兄长的眼神,自知自己多嘴默默垂下了脑袋。
“无事!”君侯摇头。
绾陶质疑地看向公子瑾,只见公子瑾也一同摇头,心里想着,事已至此,说了对她无意不说还会让她不安徒增烦恼,她本就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现下又能做什么,不说为妙!
可他对她从未知无不言过!
绾陶知道,公子瑾常说他有个心直口快的弟弟没心没肺单纯的很,她心累,看着公子佑只怕不是无事是事太大……
她双眼直勾勾地看了三人一眼,“且说”,见他们眼神还是与自己相避,绾陶有分气恼,“君侯,我知君侯是一个明智之人所以才会涉险于背后鼎力相助于我兄妹二人,很多事你们大可于我直言,我和王兄一样,我早不在是需你们看护的小姑娘而是共进退同生死的盟友能与你们共事而不是娇养!”
君侯见罢笑之:“你还真有你君父年轻时的模样!说来,还是我这老头看轻了我们的殿下,不是不与你说只是说了也无意,想着让你好生养伤我们慢慢商量对策!”他拍膝,“宓书牢狱自戕,宓家几十口人一夜间于宓宅死于非命,女眷白绫上吊,男子一刀毙命在宅院中堆砌如山,人人在传你下落不明就是畏罪躲藏,可明眼人又怎会将你和此事联想在一起,不过是坊间饭后闲得无聊的谈资罢了。”
看来和她预想的不错,太叔氏终归是心太急了,这么迫不及待给自己下绊子,太幼稚了,宓家就这样成了他报复性心理的棋子嘛?
“我要回宫!”
……
“驾~”
夜里热闹的朝音街上人人突然惊恐避之不及,众人纷纷看向那个披头散发衣着素色骑着一匹黑黝黝大马狂奔的女子。
有的破口大骂,“街市策马狂奔撞了人可成,是没胎投了不成!”
若干嘀嘀咕咕,“告她去衙署关她几日。”
在一路驾马直冲下只费她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赶至宫门之下,此时她肩头的伤口重新撕裂红艳艳一片仿佛绽放的鲜花,愣是成了她素衣上的点睛之笔。
“开门!”绾陶勒紧缰绳呐喊。
城门之上的卫兵看着月色中模糊的人影回应:“来者何人夜闯宫门?”
“长公主绾陶~”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街上静默半刻突然又杂杂碎碎起来。
“她便是长公主绾陶?”
“那杀人的妖孽?”
“嘘,小声点。”那人抹了抹脖子。
宫门半开,绾陶大汗淋漓脸色泛白只觉自己通体的寒意由内而外散发,她痛苦的拿下腰间的虎符,士兵一见跪地行礼迅速打开宫门迎回。
清脆的马蹄声贯彻宁静的长空,衣袂随风的挥舞声响彻耳畔,墙壁上昏黄的火炬照亮着昏暗的甬道,烛光的影子摇曳在地上。
“求你~,保我太叔氏!”
五年了,他的这句话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这件事她势必一定要压下,绝不可让君父彻查,太叔氏~她一定要保!
到了未央宫她一路狂奔向君父正殿,丝毫不敢偷喘一口气。
“君父~”
原先还静坐在内殿榻上的周王听见熟悉的声音瞬间弹起,他闻声跑到大殿之外,眼睛还四下寻着人,下一秒“唰”地一瞬间,一个人影便扑向了他怀中,绾陶累的慢慢跌跪在地上。
“媞媞”周王将绾陶扶起,看着她披头散发满头大汗虚弱的模样,心疼不知他的儿是遭受了何等情况,只觉手缝之间热和粘稠原本握住她肩头的手鲜血淋漓,周王一怔吓得即刻松开,连连扶住另一侧。
“传太医”周王大喊,李常侍在一旁提心吊胆,脚底就像装了滑轮咻溜一下不见了人。
周王将她搀扶着回到殿里,绾陶撑着身子“扑通”又跪在了地上:“君父~儿差点就见不到君父了,儿在王陵遇刺九死一生才逃回朝音所幸被信陵侯之女在街上所救一直昏睡于侯府,而宓家事……”
“先起,待太医来后包扎了伤口在说此事!”周王要搀扶,绾陶不肯只是诚恳地看着君父。
周王焦急,“你如今重伤,一切等事查明自会给群臣一个交代。”说罢周王将她扶起,绾陶坐在榻上疼的呲牙咧嘴实在是疼的半趴在几案上。
殿外,周王看着侍女端着一盆盆从殿中端出的清洁伤口的血水心里一揪,又见出来的女太医说缝针包扎换药之时浑身便有三处重伤,更是心疼如心窝子被人拿刀搅,这又如何不像是疼在他身一样。
回到殿中周王看着绾陶回过了魂坐卧在榻上才松了口气,而看着这样为她满眼心疼的君父她欲起身行礼也被拦下。
“吾儿且歇着。”周王坐在一旁。
“宓家的事,儿也未曾预料,那日宓校尉之女来哀求于我,赦免宓家女眷连坐之罪,我念及往昔情分应允而将此统一流放漠舟之地开垦荒漠……”
周王看着眼前的小女终归是长大了,但她的路绝不能在复刻了他的歧途,他打断了绾陶的解释,她是他的儿,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宓家事,你莫在插手,寡人会将你的人撤出,你安心养伤!”
“君父,宓家事从头至尾一直是我于廷尉府督察,我不撤,况且宓家事一定与我遇刺有关,不然不会有我遇刺在前而宓书用我的贴身匕首自戕谢罪在后!”
“寡人说了,你静养!”
绾陶猛地一个寒颤,她头一次见到如此愤怒的君父。
“绾陶~你该明白你的处境,这天下有多少人想要你的性命,有多少人想要大周朝周王长女的性命,便是这王宫里又有多少人希望你死,每年为你我父女试毒而死的奴隶又有多少?只因为你的身份、地位、权力这一生你便注定永不得安宁,身在其位,须谋其政,必承其重,想害你的人并不会因为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而选择去害你,他们不会记得你做过的对的事情,但相反他们会将你的过错无限放大,只因为你是我姜莘的儿你便必须死,没有人希望你活着,没有人希望坐在这天下共主位的人活着,哪怕他的妻儿子女。”周王看着她,年轻气盛,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你想斗,那么便先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手中有把像样的利剑便以为真的有了开天辟地之能,我的儿,你以为为何你能有如今的盛世凌人,你以为你为何能手掌兵权,那是因为寡人,寡人是你的君父,是寡人给了你盛世凌人的资本,寡人给了你~横着走的底气。往昔你想将手往何处伸,寡人便就先为你摸清了阻碍,我任由你去探索希望你明白其中的道理,我让你插手并不是因为你真的有这份能力,我是想知道你会暴露自己多少短处!”
绾陶听罢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所以,宓书的案子君父从头至尾一直了解内情,我才是那个被牵着鼻子走的傻子!”
“吾儿,有些东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我是外人,那么你的贪婪一定就是我将你一步一步推入深渊的利器,你以为宓书豢养死士的事我会不知嘛,寡人为何至今坐在这个位置是因为曹冲是因为他们嘛,寡人也不是一个真的昏庸之辈,我的儿,坐在这个位置的人远会比你想象的无情。此事而言,你不过就是一个私自招兵买马而欲加造反的反贼,寡人已经可以摘了你的脑袋将你车裂而亡,收起你的小聪明!”
绾陶羞愧的垂下了脑袋。
“想与天斗,那你得有开天辟地的刃;想与人斗,那么你得有力挽狂澜绝处逢生的力量。”
“好好反省!”说罢周王艰难起身默默转身出了殿。
绾陶看着步履蹒跚满头花发的君父,何时‘他’也变得这般年迈了,君父今年年岁……多少?
想到这绾陶掩面卧倒在榻上,鼻尖酸楚。
“所以~阿母你又有什么秘密?”
她小心翼翼抽泣着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清心殿外夜入三更李常侍一个踉跄差点栽了跟头,他两眼发青看着还灯火通明的书房为难只能强撑着候在门外。
“李觉~”
突然听见召唤,李常侍瞬间精神嘀咕了一句“就是这感觉!”他推门而入毕恭毕敬作揖:“请王上吩咐!”
周王沉默了会扶额,“算了!”
李常侍抬头瞄了眼周王不解迟疑了几秒才斗胆讲,“王上不早了,不若歇了吧,明日还须早朝,奴家怕王上身子吃不消!”
“行了,你退下,不用守在外边!”说完片刻,周王看着空白的帛书还是落了笔。
半夜,周王推开了殿门看着熟睡的绾陶小心翼翼坐在榻边就像儿时守在他的小儿媞媞身边一样,他看着窗外月上中天的明月慨叹:“媞媞~有许多事并非你所见所闻,终有一日为父定然对你和盘托出,我知道你对你阿母的事至今耿耿于怀,只是媞媞~君父爱你阿母也爱你,可君父也有诸多的逼不得已,将来君父若走了在这王城里你该如何自处君父不敢想象,其实君父也多希望你自私,起码这样的你懂得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周王说罢哽咽,“君父只能竭尽所能为你扫清这一路的荆棘,到往后的路便是一地尸骸我也不能走在你的身后了。不是君父一定要立子襄为太子而是爱你的人不一定能护得住你,子襄在如何也是你的阿弟,做为未来的王长公主他在不念及手足之情也不能拿你这做王长姐的如何,只有你自己足够强大了才能更好的保护住自己。我的媞媞啊,我~真的希望你有一天能够原谅为父,我这一生已经失去了最爱得人了~不能在失去你!”
说完周王呆坐着,这些话已经压抑在他心里许久,然他在这冰冷刺骨的王座上是多么想有一个说话的人,他是如此想和她的儿说,告诉她,他的苦衷。
周王离开之际为绾陶盖好了被褥关上了窗户,这一夜他不想是谁的君父只是女儿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