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路无话,傅灵跟着温玉成回到了康河里。在二单元楼下,温玉成转身问道:
“要去你家,还是去我家?”
傅灵后退一步,警觉地看着温玉成,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温玉成提起手中的食盒袋子,解释道:
“我说,去哪解决这些比较合适?你室友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去你那吃。”
温玉成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是傅灵“自己”“一个人”打包的东西。
不过,还没等傅灵说话,温玉成便笑着说道:
“刚才我也没吃什么,真的不能一起吃吗?”
傅灵叹了口气,想着戴桃现在还在家里。之前合租的时候,戴桃有特意说过,如果有男友的话,尽量还是不要带到家里,不太方便。
而戴桃虽然和冯志轩有些藕断丝连,但也从来没有打破这条规矩。
既然如此......傅灵回答道:
“那就去你家里吃吧,戴桃还在家,不太方便。”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把打包回来的食物拱手相让,自己回家点外卖。
这样,或许就没有后续的那么多故事了。但当时的傅灵,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绕进温玉成的逻辑里,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不愧是高级的饭馆。就算是打包,也打包地里三层外三层的。当傅灵好不容易“突破”重重包围,将食盒盖子打开的时候,食盒里的食物还冒着热气,仿佛刚刚出锅一般。
温玉成从厨房拿出碗筷,坐在了傅灵的旁边。
茶几上摆满了打包回来的食盒,中间是一只巨大的龙虾。
“你打包了这么多......”
傅灵耸耸肩,道:“徐粒粒说要打包贵的,反正不要白不要。”
傅灵将筷子伸到中央的大龙虾,一手捏着尾巴,另一只手用筷子剥离龙虾肉,边夹边说道:
“本来该点螃蟹的,可惜我吃不了,唉......”
言语中似乎颇为可惜。
温玉成则绕开了龙虾,朝远处夹了一块清炖的牛肋条,道:
“我也吃不了......不过,应该说是,我不怎么吃海鲜。”
傅灵有些惊讶,顺口就问道:
“深州不是靠海吗?你竟然不吃海鲜。”
温玉成听了,放下筷子,转头盯着傅灵问道:
“你知道我是深州人?”
傅灵愣了愣,将脆爽的龙虾肉咽下肚子,道:
“......你之前不是说过?”
见温玉成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傅灵解释道:
“就是之前,你说你爸看见炸果,以为我也是飞车党的时候......”
说到这里,温玉成放下了碗筷,放松地坐在茶几下的地毯上,背对着傅灵,喃喃说道:
“但是我们真的见过,你不记得了吗?”
傅灵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脑海中那些熟悉的记忆片段,犹如潮水一般涌来。傅灵很想说,是啊,我记得,我还用你的刺青做了头像呢。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傅灵咬了咬嘴唇,将筷子伸向了茶几上的虾球。
“......真的假的......”
温玉成轻笑了一声,颇有些自嘲的意味。他道:
“也是,那时候你还像个小学生......”
“不是!”
“?”温玉成转过头,疑惑的眼神中带着期待。
但傅灵只是慌张地摆摆手,道;
“我只去过一次深州,那时候是初二,考了会考后,我爸带我去的。”
温玉成勾起嘴角,将失落隐藏在笑容下,道:
“......总之,那时候,我还是那个报纸上说的,飞车党......”
傅灵听见“飞车党”三个字,心里一颤,记忆中那个染着金发的身影,渐渐浮现在了眼前。傅灵端着碗,也蹲坐在茶几下的地毯上,娇小的身体,缩在温玉成的身边。傅灵问:
“......你怎么会去当飞车党?”
傅灵心里有无数的疑问,而此刻,似乎就是所有谜题被解开的时刻。
你会崇拜你的父母吗?
在温玉成幼年的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父亲是深州市有名的大律师,而母亲则温柔美丽,烧得一手好饭。虽然父亲整日因为工作而不着家,温玉成一星期都见不到父亲几面,也更不必说与父亲一同玩耍、一起去游乐场、一起玩男孩子才喜欢玩的游戏。
不过,这并不妨碍温玉成崇拜自己的父亲——温哲。
因为母亲常常说,父亲是律师,律师的责任是帮助人们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是一个很伟大的职业。
“那我也要成为像爸爸那么伟大的人!以后,我也要当律师!”
这似乎是每个小孩子,都会说的话。
母亲每次听了,都不过是笑笑,然后温柔地摸了摸温玉成的头,没有说什么。
在学校,温玉成隐隐感觉到,大家在谈到自己父亲时,都有一种崇拜的语气。什么正义的代表啊,无畏之勇士......
当时从动画片里听见什么头衔,这个头衔就会出现在温哲的头上。
作为温哲的儿子,温玉成也与有荣焉。
有一次,背着书包的温玉成,正和小伙伴一起,蹲在放学的路边,互相比拼拍公仔纸。
在这个游戏中,双方需要手掌根部靠在一起,然后狠狠地拍在地面上。通过凌厉的掌风,亦或者是震动,将前方的倒扣着的公仔纸翻回正面。
只要谁拍地够狠,就能从伙伴手里赢得更多的公仔纸,也更有可能拿到一些稀有的公仔纸。
而温玉成正是这类游戏的好手。那一天,他兴致勃勃和班上一位同学约定了放学后比拼。
这个同学看温玉成不爽很久了,但碍于人家成绩好、又受女生欢迎。平常要是骂他一句,基本会被全班女生围攻。
如此,唯有在公仔纸比拼上,让温玉成输光所有的公仔纸,才能狠狠挫其威风。
放学时,二人蹲在路边,中间是几叠公仔纸。最珍贵的那一张,就压在最高那叠的最底部。
这场比赛引来所有小学生的围观。
时间过得很快,温玉成准备那张限定公仔纸,发出最后一击。
他凝神静气,双手相靠,身体微微向后,然后瞄准时机,“啪”的一声,双手重重砸向地面。
在那个瞬间,那张限定的公仔纸就这么顺势翻了个身,正面朝天。
温玉成惊喜地欢呼起来。
“是我的.......”结果一抬头,这才发现原本围在周围的同学做鸟兽散,而自己的对手则站起来,呆呆地看着温玉成的身后。
温玉成转身,发现自己老师就站在身后,一脸严肃地看着二人。而老师身后的......
是自己的父亲。
温哲穿着笔挺整洁的西装,面上架着一副玳瑁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温玉成。
“张老师,”温哲单手插兜,朝温玉成走来,“我把温玉成交给你,不是为了让他在路边玩这种......”
温哲瞥了一眼温玉成身后的公仔纸,不屑道:
“这种没用的游戏。”
最后,在张老师连声的道歉下,温哲带走了温玉成,温玉成没忘记带走那张自己赢来的限定公仔纸。
在车上,温哲一句话也没说。一到家,就对着母亲吼道:
“你怎么教孩子的?他放学就蹲在路边玩游戏,不知道浪费时间的吗?你平时到底都在做什么,每天在家也不需要上班,连个孩子都教不好?”
母亲让温玉成赶紧回自己的房间。
温玉成在自己屋里,捏着自己赢来的公仔纸看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母亲来到房间里,才兴致勃勃地展示给母亲看。
“妈妈,你看我今天赢的,这是限定哦!”
母亲勉强笑了笑,手绕过限定的公仔纸,摸了摸温玉成的头,轻声说道:
“以后别玩了哦。”
“为什么?”温玉成有些委屈,“我成绩也很好,也没有忘记做作业啊......”
“因为爸爸会不高兴。爸爸很辛苦,我们就不要让他操心,知道吗?”
“为什么——”
“温玉成,”母亲少见地打断了温玉成的话,语气强硬,“听话。”
尽管十分不解,但温玉成并不喜欢和母亲反驳。反正,不管怎么样,自己还可以和外公偷偷玩。
温玉成找准了角度,将手里的石子甩了出去。石子在水面上弹跳了两次,然后“噗咚”一声,掉进河里。
一旁的外公轻轻地拍了拍手掌,轻声赞赏道:
“还不错,不过比我还差得远。”
温玉成撅着嘴,来到外公身边。外公从身后拿出个小椅子,温玉成就坐在小椅子上,和外公一起看着平静的湖面,等待可能会上钩的鱼儿。
“外公,”温玉成双手拖着下巴,“你什么时候能把我的限定公仔还我啊。”
每年暑假,温玉成都会到深州乡下的外公家,和外公住上一两个星期,这也是温玉成每年中,最开心的时间。
因为外公不会催他写作业,也不会问他成绩,更不会非要温玉成说出一个远大的理想。
他只会每日骑着电动车,带着温玉成走街串巷,今天吃这家,明天吃那家。总之,从不在家做饭。
在不钓鱼的时候,外公就会自己在家里看些书,或者练练书法。温玉成要么在一边看,要么就是自己找书看,又或者去菜园子里抓虫子玩。
今年暑假,温玉成一到外公家,就被外公赢走了自己好不容易拿到的公仔纸。而不论温玉成说什么,外公都无动于衷。
“愿赌服输,你输给我的东西,我怎么会还你呢。”
“那,那我要和你再比一次!”
外公摆摆手,让温玉成小声点,“不比,你说比就比啊,想得美。”
气得温玉成都想把外公的鱼线给剪了。最后,经历几番天人交战,温玉成才闷闷地妥协道:
“那外公你要好好保管哦,不要被我爸抢走了。”
“诶哟,鱼来了!”外公起身,赶紧握着鱼竿,快速收线,一边收,一边说道,“你爸还会抢你这小屁孩的东西?”
温玉成踢开脚边的石头,道:“外公,我爸......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
“怎么,在家被你爸骂了?”
温玉成摇摇头,“就是想知道......外公你说说呗。”
“我?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情,早都不记得了。”
外公将钓上来的鱼,放进一旁的水桶里,随后抓起鱼竿又是一抛。待鱼钩落入湖水中,外公坐回椅子上,说道:
“不过,你爸虽然态度不好,但心是好的。当年要不是他,帮厂里做了这么多事,外公我现在,说不定都不能坐在这钓鱼了。”
温玉成好奇,问道,“做了什么事啊?”
“小孩子问这么多干嘛?课本和作业还不够多吗?”
“外公,你就告诉我嘛......”
面对温玉成的“撒娇”,外公也不为所动,只是盯着远处的湖面,道:
“你知道只要,错就是错了,你别怪你爸。”
“什么啊......”温玉成不满地撅嘴道,“我就玩个公仔纸,这也要被骂?”
外公“啪”地一下,轻轻拍了拍温玉成的脑袋。
温玉成捂着脑袋,大喊道:
“外公,你打我做什么?”
“你个小鬼头!你记住,你的名字,玉汝于成,以后不论有多大的困难,都别轻易露出哭唧唧的表情。被你爸骂了就骂了,多大事啊!”
听了这话,温玉成眼珠一转,凑到外公身边,问道:
“那外公,能不能把限定公仔纸还我啊?”
外公看着温玉成黑黢黢的眼珠子,笑了笑。
“想得美!”
后来,温玉成自然也没有机会,从外公手里拿回那张限定的公仔纸。
在温玉成小学毕业那年,外公就去世了。
而就在外公去世不久,一篇关于当年工厂股份制改革时,厂长贪污的尖锐报道,传遍了整个深州。
而这篇报道的作者,也毫不隐晦地指出,深州知名律师温哲,正是这起贪污案件的举报人。
而外公的那所老房子,也因为调查而被查封了。
温玉成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为什么父亲会举报外公呢?或许,外公当年真的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