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额......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你不知道的矛盾吗?”
傅灵放下碗,双手抱膝地看着温玉成。
温玉成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问道:
“要不要喝点什么?奶茶?”说着,就要拿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
傅灵摆摆手,道:
“我房里有茶叶,要喝茶吗?感觉吃多了,有点油腻......”
说着,傅灵便站起来,一边走向玄关,一边指挥着温玉成。
“这样,你先烧个开水,收拾下桌子。我去楼下拿茶叶,很快就回来。”
话音落在,温玉成懒懒的,并不想站起身子。傅灵走过去,俯身挽住温玉成的左臂,奋力将这大高个拉起来。
“动起来!快点!”
“好啦好啦,知道啦......”
温玉成抽回手臂,以手撑着沙发站起身子。傅灵满意地点点头,朝着玄关走的同时,还不忘继续叮嘱道:
“快点哦!桌子也要收一下!”
傅灵回到房间,找出茶叶的时候,坐在床上思索了一会。
这倒不是因为,温玉成的过去,有多么难以消化和接受。而是,傅灵作为一个“他者”,真的有能力能接受这样一种敞开心扉的后果吗?
如果有一天,傅灵和温玉成形同陌路,那么傅灵又要如何处理这些记忆呢?
傅灵叹了口气,拿着茶叶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起身拉开房门,朝楼上走去。
温玉成倒是十分乖巧地,将傅灵吩咐的事情都做完了。
伴随着茶香与蒸腾的热气,温玉成的声音也渐渐变得渺远,仿佛回到了那个台风前夕、黑云压城的深州。
那时,温玉成已经是一个高三生,距离外公过世,也已经过去了六年。
在这六年的时间里,温哲的事业倒是越做越大,据说已经成了西京市某大律所的合伙人。
温玉成是在网站的首页新闻里,偶然间看到了这个消息。
上了初中后,温哲更加在意温玉成的成绩。他不仅关注每次考试的分数,也十分在意每次成绩的排名。
如果不是第一名,温哲便会打电话来,像审问犯人一般。
“为什么比上次退步了,你自己分析,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这里会出问题,是没听懂,还是粗心,还是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就算这里做不对,也不影响你的成绩?
“你记住,你是我的儿子,不是那些街边的二五仔,不要给我丢脸。”
与父亲接近变态的严苛相比,母亲完全不在意温玉成的表现。
有时,温玉成也会将成绩单拿给母亲签字。
“妈,我这次......”
母亲瞥了一眼,刷刷写下名字,笑着说道,“还不错,别太辛苦了。”
然后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自外公去世后,似乎也进入了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开始痴迷各种休闲活动,刺绣、手工、园艺、养鱼......诸如此类。
温玉成觉得,大概是外公的去世和......一些其他的事情,对母亲的打击太大了。
有一次周末,温玉成回家的时候,还听见母亲给自己养的金鱼取了名字。明明在温玉成看来,每只金鱼长得都是一模一样。
而在学校的温玉成,作为常年的纪律委员,也被同班同学戏称为“玉面判官”。
不论事情有多小,只要被温玉成发现了,名字都会上他的记录本,然后在班会的时候一一公开处刑。
有些面皮薄的,会私下找温玉成“做交易”。不过,就算把嘴皮子都说破了,温玉成也油盐不进。
“不是,我就困得闭了五分钟眼,还是在自习课,有这个必要吗?”
温玉成笑了笑,面如春风,但说出的话还是很冰冷。
“错就是错了,没有什么理由。”
这种诡异的状态,就这么持续到了温玉成的高三。
“据气象部门预测,生成于太平洋的第十四号台风——蔷薇,将于本周五零点正式于深州市登陆,届时中心风力将达到14级,请市民朋友们居家避风,提前准备好必要的生活物资......”
本来要前往西京开会的温哲,就这么被台风困在家里。
温玉成也少见地放了台风假,直接待在家里复习。
于是,在这次罕见的超级台风的影响下,温家人的一家三口,就这么“团聚”在了一起。
父亲在书房准备线上会议,母亲依旧打理着她的盆栽和金鱼,温玉成则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两耳不闻地盯着政治必修三。
虽然父亲十分严苛,几乎不近人情。但在温玉成眼中,父亲仍旧是母亲口中的那种“正义的代表”,是能够“大义灭亲”的刻板清正形象。
因此,温玉成也想成为律师。尽管他很讨厌思想政治和历史,他还是在分科的时候选择了文科。
然而就在这一天,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温玉成刚刚绞尽脑汁地写完一道政治大题,对答案的时候发现一点没中,心中烦闷。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
这声音在狂风的呼啸声中,显得尤为刺耳。温玉成以为是窗没关紧,把母亲的花瓶给吹落了,于是准备打开门看看什么情况。
刚走到门口,父亲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门外传来。
“......有什么用?一点正事不做,别把儿子也带坏了。”
温玉成皱眉,悄悄将门打开了一个门缝,朝客厅的方向望去。只见母亲默默地收拾着地板上的碎玻璃,原本好好地待在花瓶里的蔷薇,正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每天就知道养花养鱼,一点正事也不做。现在都中午了,还不做饭吗?”
原来已经中午了。不过,父亲已经很久没回家,所以不知道。自从外公去世后,母亲就很少做饭了。
大多数时候,要么是温玉成自己煮泡面,要么是拿着母亲给的伙食费,自己出去吃点。
“厨房里有泡面,你饿了,就自己煮点。”母亲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波澜。
“泡面?”温哲不可思议地皱起眉头,“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你好意思吗?”
母亲将碎玻璃扫进单独的塑料袋里,顺手打了个结。
“你可以加个鸡蛋,想吃蔬菜的话,冰箱里也有。”
温哲沉默了一会,道:
“......你现在是在和我闹脾气吗?”
母亲冷笑了一声,“是又怎么?不是又怎样?你有什么意见?”
一向说一不二的温哲怒得拍桌骂道:
“你现在是对我有意见?你是不是不想过了?”
言语中,威胁的意思很明显。母亲是个家庭主妇,这些年,就像菟丝花一样,靠着温哲给的养料活着。
门内的温玉成紧张,但母亲却好似并不在意这一切。她只是将碎玻璃袋子丢进垃圾桶,然后自顾自地找出一个空瓶子。
重新在空瓶子里装上水,然后将地上的蔷薇花放进去。
“温哲,我对你有意见又怎么样?你现在可是大律师,正义的大律师,为了公共利益甘愿大义灭亲。多好的形象啊,我怎么敢有意见?”
“......你什么意思?”
母亲将蔷薇花打理好,送了口气,道:
“我爸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是我知道。我爸贪污这件事,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
“......”
温玉成听了母亲的话,瞪大了眼睛,心“砰砰”直跳。母亲是什么意思?难道外公其实......
“不说话?那我替你说了吧。当年厂子效益不好,是你诓着我爸,一边克扣下岗员工的安置费,一边拿着这些钱去炒股,赚了的钱除了给厂里引进新设备,搞什么改革。剩下的,全进你自己口袋了吧?”
“你说什么......”温哲阴沉着脸,死死看着母亲。
母亲的脸,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愈发白净。她并不看温哲,继续说道:
“你这个大律师,拿着所谓的员工手册,一条条地找别人的错误。错的多了,拿的钱就少了。就算人有怨气,在厂子活过来的时候,又是你出面,把人招回来。现在,谁不念你的好呢?
“你的那些对错正义,都是假的。只要你需要,你那张嘴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对的说成错的。你敢说,六年前你举报我爸,不是为了讨好当时那个新上任的市长?不然你当时一个小律师,人家会把当年所有的国企法务都交给你吗?”
温哲沉默了。
伴随着这阵沉默的,还有温玉成心里,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你没有证据。”过了许久,温哲才说出这几个字。
母亲毫不在意,只是双手抱胸,靠在沙发上欣赏着自己的蔷薇花。
“我是没有,但那又怎么样?不论别人怎么看,在我这里,你永远是个人渣。”
说完,母亲起身,准备走回房间。突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道:
“对了,记得签一下离婚协议,反正玉成也成年了,我看见你就恶心。财产我要一半,不给的话,我不介意把这些都告诉你的那些好客户。”
“你没有证据!”
母亲无所谓地耸耸肩,“没有就没有咯,反正律师这么多,客户也不是非你不可吧?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温哲。”
“其实,我妈说的那些,我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但是,外公真的很单纯,他除了钓鱼吃饭和练字,都不会做其他的事情,也不会收集什么名贵字画、特殊的茶叶,更别说有人会给他送礼了......
“外公说过,错就是错了。我宁愿相信,外公是因为年轻时做的事,才落得这样的身后名。至少,这是对的。
“但其实,没人在乎对不对。我爸不在乎,只要他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我妈在乎,但家庭本身已经让她太痛苦了。他们都这样,就更不用说别人了。”
温玉成笑了笑,继续说道:
“对错有什么重要的,身在其中的每个人,又有什么重要的。不是利用,就是被别人利用,一切都是生意,都是利益。没人在乎,外公去世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忏悔,还是后悔,后悔认识了我爸......”
傅灵捧着茶杯,不知道该说什么。温玉成的过去,像一部长长的电影。但旁观人只有观看的权利,没有评价的权利。
“所以,你也不想当律师,就去当不良少年了吗?”傅灵轻声问道。
温玉成歪头想了想,戏谑地说道:
“有没有可能,是我政治考了70分,打击太大了?”
傅灵故作生气地骂道:
“好过分,我高考政治单科也才75......别凡尔赛了。”
温玉成笑了,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
“不想当律师是一方面,但当时更想做些什么事情来......报复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