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琴音
华阳宫里,姜芸身着素色单衣,虚垮地坐在镂空窗下,青丝随意地披肩散着,蔷薇花影漏过窗子映在她的半边身子上,脚底仍残留着水泡磨破的隐疼。
这是姜芸多日来第一次有力气下床,她翻了妆匣捡出几样值钱的物件,又将那碎金银都用手绢包了起来,喊了言春进来交到她手里,“将这些送到牢狱去,或是给了李小将军也行,让他帮忙打点我哥哥在狱中的用度。”
言春捧着那沉甸甸的一包又还给了姜芸,拿出一张字条递给她,说:“娘娘,您哥哥前几日已经出狱了,这是他留下的字条,李小将军那日回北定前给您送来的,当时您高热一直昏睡着,后来奴婢又给忙忘了,这才想起来。”
姜芸甚是意外,这对她来说是难得的好消息,心想他高泠还算是有点良知。
忙接过那字条打开来看,胸中堵着的那团污气稍稍散了些,字条上只有“活着”二字,牵丝映带,笔法锋润,骨力精绝,沉稳的力道,洒脱的笔触,如流水似清风,这样的字,姜芸再熟悉不过了,很难想象,这两字是出自一个盲人之手。
姜垣自幼习帖,学的是右军风骨,又有当朝太傅书法大家钟真倾囊相授,尽心指点,姜垣书法独创了自家体系,人以百金求而不得,姜芸随着哥哥学了几分,因骨力欠缺,总学不到精髓。
姜芸还记得街上孩童传唱的歌谣,词有世间梅林有四绝,林中绕弦,退之落笔,守初成文,别远酒酿,这林中指的是陈焘善琴乐,退之指的是她哥哥姜垣精书法,守初指的是赵旦长文章,而别远便是指陈康酿酒绝。
如今鲜有人再提及,偶尔有人扼腕叹息几句,只留下满声荒凉。
世人知道的结局是,陈焘陈康两兄弟头落刑场台,姜垣自残下落不明,赵旦叛国北上,被迫入仕。
这也是数日前,姜芸以为的结局。
“我哥哥出狱去了哪?”姜芸抬头问言春,言春只是道不清楚,她知这问题是为了难言春,于是又垂下头把哥哥的字条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时小丫头萱平撇着嘴走了进来,用手拂掉袖子上沾的飞尘,撅着嘴抱怨了一大通:“怎么什么人都往我们这里塞,那么多宫殿,偏要安排到这儿,这也太欺负人了!”
言春快走两步去堵萱平的嘴,扯着将那不懂事的小丫头给拉了出去:“娘娘休息呢,你如何在娘娘跟前儿说这样的浑话!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若是好了端过来。”
萱平向言春诉说自己心中的气愤,“奴婢就是想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对皇后,要杀要留不如痛快些,难不成就因为她是姜丞相的女儿?可就算是如此,陛下做得也太过了!奴婢看不过!”
言春只觉这丫头是不要命了,竟把这样的话说出口,“看不过就别看,你知咱们娘娘身子不爽快,还在她跟前添堵。”
“是是是,姑姑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说了。”
萱平被言春训了一顿,气鼓鼓地走开了,言春这才注意到,皇帝身边的太监刘慎此刻还在院里未走,想起自己方才训人的样子,走过去时颇有些不自在,两人说了一会子话,言春端着新熬好的汤药,送入了皇后的寝房。
言春再回到殿内时,姜芸已从那字条里抬起头,问:“刚才萱平说的什么?”
“是陛下昨日封了个惠妃,要安排在华阳宫侧殿住下。”
“惠妃?”
“您见过的,就是前几日在陛下身边的那个。”
“是她。”姜芸对杜若印象很深,她明显不爱帝王,也无野心,看得出她只是想于深宫中留得一条性命,总的来说她对她并不讨厌,“既然陛下如此安排,便好生安置吧。”
言春应着声,将汤药从盅里倒出,用药匙搅着散出热气,姜芸温烧方退,才从榻上起身,身子隐隐有些酸痛,她接过言春手中的药汤,屏息喝两口,又皱眉放下,舌尖苦得发涩,想推了说不喝,犹豫了片刻还是给喝光了。
言春再次递上来润口的瓜果,姜芸摆手令她撤下,“这样的瓜果,不知外头的百姓,可能见到?”
她以前怕极了苦,爱吃甜,后来,不再怕吃苦,现在,不再敢吃甜,心中满满当当的,想到一处都是难以言说的痛。
她苦笑,“小公主以前最怕喝药了,次次都要我哄好久。”
听了姜芸的话,言春垂泪道:“娘娘,小公主和小皇子此时肯定已到了极乐世界,无病无忧,再也不用喝苦药了。”
“我该跟他们一起走。”
言春的心也被姜芸撕扯着,她本是北定富家女子,成亲之后过了几年快乐日子,后随军中丈夫南征,可于战乱里经历了夫亡子散,又被迫着入宫谋生。
她经历过那样的痛,也是真心疼姜芸,想起那日姜芸从玄平门淋雨了归来,浑身颤抖地摔倒在殿前的模样儿忍不住红了眼眶,斟酌了半晌,思量好用词后说道,“方才,皇上身边的刘公公来问,问娘娘的风寒可好了,陛下一直都关心着您的病情呢。”
“他是怕我死了便没人供她折磨出气了!”姜芸用了全力汇成的气力随着这句话的说出也泄完了。
言春又说了:“以前奴婢在家中听闻过您,都说您是才女,不仅会作诗写文,还承了琴仙的琴艺。娘娘,如今琴仙已逝,世人无不遗憾的,若是您把此艺传下去,好歹也算是个过日子的念头。”
姜芸听了这话,原是拿捏不准言春是否知道高泠之前的身份,现在却是肯定她不知情了,姜芸自己也不知为何,对于高泠的这个秘密,她从未想过要揭穿,甚是有意无意替他隐瞒,她口口声声说要恨高泠,但至此她心底仍是无法将陈焘与高泠看作是同一人,她仍爱着逝去的陈焘,仍不愿那样一个人身后之名受到任何的玷污,她问言春,“世人道陈焘是怎样的人?”
“是至洁至雅之人,如神似仙的人物。”
姜芸红红的眼里溢出泪珠,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她说,“是他,陈焘是这样的。”
“娘娘,名士陈焘,一生都是那样的人。”姜芸怎会听出言春的暗示,那些回忆像往常一样向奔涌裹挟而来,她皱了皱眉,强迫自己不再想,“别说了,你退下吧。”她默然起身离开窗子,褪了白舄露出疲倦的双足,卧躺在凤榻之上,侧身微微蜷曲,仿若躺在冰冷的废墟之上,无悲无痛的玉面令人摸不透心绪。
姜芸已这样躺了几日了,言春见此心中酸涩,可做奴才的怎能在主子面前多加言语,上前抚弄好皇后的丝被,悄声带门退了出去。
她朝站在院中等着自己出来的太监刘慎点点头,走了过去,“慧妃娘娘还未到?”
刘慎接道:“这会子还在正阳殿伺候,奴婢先在这盯着这些人,把偏殿收拾出来,言姑姑,您跟着陛下的时日久,在圣上面前说的上话,看看能不能进言两句,给这位惠妃娘娘再安排别的住处,咱们皇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怕是会扰了娘娘清净。”
言春隐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甚是意外刘慎会说出这些个话,“难为您为皇后娘娘着想,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在主子面前能说上话是主子的抬举,但咱也得掂量得清自己的斤两才是,公公不知道,陛下做下的决定任谁都是动摇不了的,日后您在陛下身旁伺候着,有些话想想也就罢了,说出来怕就是祸端了。”
刘慎在宫里向来是慎重的,方才那话他知说出来是不妥,但不说又有愧于心,现在看来要这位宫女向皇帝进言是徒劳之举,也就未就此说下去,“姑姑说的是,这圣上这样做自有圣上的道理,咱们还是做好本分的事。”
“是呀,这在宫里啊没有好伺候的主,都是提着脑袋过活罢了。”
“您还别说,您呐,还真遇上一位。”说着抬手往正殿那边指了指,低声道,“这位娘娘啊,素来是个体贴下人的,性子不温不热的,不争不抢的……”
说了半截,又长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知这变故之后,是否会性情大变,您还是要小心伺候,还有新封的惠妃娘娘……不是个善茬……”
“谢刘公公您提点。”
刘慎该说的话说尽了,往侧殿瞥了一眼,瞧着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说:“天可怜见,皇后这样的人,不该受这样的罪。这两日朝上也不安稳,咱得回去了,若是陛下动怒,那些个小太监们应对不了。这宫里的事日后还劳烦姑姑照顾。”
“公公说笑了,该是受您照顾才是。”言春恰如其分地浅笑着,泠然如水。
刘慎离开华阳宫前,又意味深长地回头瞧了瞧,这暑天仍是热的很,言春身后的华阳正殿,殿门紧紧闭着,两侧廊外的紫薇树满冠白花,在烈日下耀眼刺目,他也摇了摇头,叹着气走了。
是夜嘈嘈切切的琴声充斥着整个华阳宫,姜芸于一片昏黑中醒来,只是睁开了眼睛,酸乏的身体尚在沉睡之中。
透过轻纱帷幔,她盯着窗外宫纱灯映进来的微亮,好一会儿,室内的一切渐渐有了轮廓,她转动着眼睛,目光落至自己空荡荡的内室,那里此前有两张小床,她看不得那些,每次醒来见到便会立时崩溃。
两日前言春斗胆趁皇后昏睡时带人将小床挪走了,包括殿内所有的孩子留下的东西,收拾得一个不剩,言春已准备好自行领罪,没成想皇后醒来后,没见到那些,并未动怒,也未哭闹,甚至没过问一句,只是静静地盯着窗子发呆出神。
言春推门进来,一手握灯台一手遮火焰,烛影儿映着她的脸,照出素静的五官,她的容貌打眼一看没什么深刻之处,却耐看得很,有着淡淡的别致的味道。
姜芸动了动,言春这才发觉皇后醒了,用手中的灯烛将各处的灯台都点燃,暗黑的室内顿然有了光亮,最后将灯烛放在了挨着床榻的桌案上,她撩开帷幔挂起,“娘娘,您醒了。”
“谁在抚琴?”
“是新封的慧妃,陛下安排在侧殿住下了,她原是宫里的女乐,善琴,奴婢,白日里她应下了说不会扰了娘娘休息,只是今晚陛下来了。”
姜芸心里恼得很,那么多住的地方偏偏要安排在这,定是高泠有心要折磨她,那便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说:“知道了,你将门窗关严吧。”
言春走近窗子,今夜微微起风,摇晃着院中的白蔷薇,花影拂地,此时月正中天,外头一庭空明水波。
窗子关了之后,琴声稍稍小了些,终归是无济于事。言春微凝眼眉,忧心地于凤榻前俯下了身子,探手摸姜芸的额头,“头不热了,娘娘身上可还有哪里难受?”
这样的动作令姜芸瞬间泪涌,言春看上去比她实际年岁要大一些,许是因坎坷经历之故,做起事来到还要老成几分,怕姜芸想不开,又日日跟的紧,像看小孩一样,沉浸在丧子之痛里的姜芸,终于想起自己也是个女儿,“我想起我母亲了,以前我生病时,她也是如此照看我。”
言春不言,收回眼窝中未掉的泪,缓缓起身坐到凤榻之上,扶着姜芸靠在自己身上,素手按揉她的太阳穴,“这样可舒服一点?”
姜芸点头。
“娘娘,您又是一整日未进食了,吃点东西吧。”
她虽说不想吃,可肚子却咕噜叫了两声,言春想起陛下曾说皇后爱吃面,于是道:“奴婢以前在家时,最擅长做汤面,奴婢给您做一碗,您尝尝味道如何?”
“我哥哥,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嗯……叮嘱过奴婢要仔细照顾您。”
姜芸心想,这便说通了,只有姜垣知道她在家时最爱吃母亲做的汤面,想来哥哥吩咐过,故而言春才会那样说。
半碗鱼汤,一把细面,几片青菜,浮着碧绿的葱花,是母亲的做法。
姜芸看着桌案上的那碗面,泛白的鱼汤上漂浮着几片油花,食物醇厚的香味儿渐渐散了出来,姜芸此刻十分想念母亲,她的母亲总是那么地温柔慈爱,数年如一日地顺从强势的丈夫,抚育儿女。姜芸只见过母亲动过一次气,那便是三年前父亲硬要姜芸嫁给皇帝那次,后来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母亲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这些日子她只顾自己伤心,也不知母亲是否还在狱中受苦,姜芸想着泪珠子掉落在案子上,她用手背随意擦了擦泪,端起了面碗。
几日来一直被药汤灌着的姜芸,舌尖的苦涩被这碗汤面融掉,手脚也逐渐不再酸软,她于窗下,和着通明侧殿飘出的不俗琴音,推开窗子,看到了满院月光水纹,姜芸又朝侧殿看去,她知道高泠在那里,生出过去求他放了自己的母亲的念头。
除了这条路,姜芸想不出别的法子,她处于孤立无援之境,身边无一人可信,唯一能找的人,居然是高泠……她甚至有种莫名的肯定,只要自己肯求,高泠便会放过她的母亲……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缓缓闭目,抬颌对空,她想她可以跪下来求他,可以让她任意羞辱,只要能救母亲,她想着,泪珠子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琴息声断,姜芸再睁眼时,侧殿的灯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