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意迷
数年前的梅林里,他们什么都不懂,多的是痛,现在......
高泠酒醒了,他展开倦傭沉重的身体,张开尚残留着她余温的唇,回味她的每一次起伏,都带着对陈焘的爱意,他默声看着她的背影,瑟瑟蜷缩成一团的玉脂,涌出的无尽愧意令他不知所措,心只一个念头,想拥她入怀,给予无尽的安抚。
手尚未绕到她身前,方触到纤细紧致的腰际,只见姜芸发抖的身子打个激灵,之后蜷缩得更紧了……
她的恐惧彻底唤回了高泠的意志,高泠伸出脚尖猛然蹭了一下她的脚底,冷言道:“转过来,你是皇后,朕是皇……”
高泠还未说完,姜芸僵着身子紧拉薄衾转向他。
薄云散去,月色入窗,幽冥昏色被一抹抹淡凉光影扯裂。这光这影爬上姜芸满头凌乱的青丝,浓细远黛白光森森,她额间媚色已灭,被衾被遮住的雪肩在轻颤。
这才是高泠面前的姜芸,怜惜闪念而过,有个声音在对他说:放走她吧,放走她吧。
高泠酝酿出怒意,“与朕在一起,如此羞耻!”抬臂掐住姜芸细长柔嫩的喉颈,逼起她娇柔的脸与自己相对,用力又不敢太用力,瞪眼呲牙眉头紧皱,除了此,他再也不忍心多做一点儿。
在他强劲的宽掌之中,姜芸没有丝毫挣扎的空隙,任由他即将掐断自己的气息。姜芸避开他那血腥的眼神,却顺着掌背看到了高泠小臂上的齿痕。
那里之前缠着的纱布,方才于两人之间被厮磨掉之后,露出一块结了黑红痂痕的小坑,她迷乱中摁过那个地方,那时高泠除了微微皱眉,再无任何反应,琼台之上男情泄,北极之深女意迷,姜芸深陷其中,枕边欲涌痴意,想开口说关于自己母亲与赵旦的事。
可现在,凉薄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回旋,“姜芸,无论如何,你都逃不出朕,你不能求生亦不能求死,万般罪业余生偿,这凤与凰之位,是你要坐的,朕允你坐一辈子。”
凄凉的泪光在她眸中闪动,恰如梅林阳下春水,盈盈清淌。
怎能信枕边之情,她痛骂自己是个蠢人。
混乱无序的记忆插入姜芸的身体,东定皇帝赐婚在先,她忤逆父亲拒绝和亲在先,撞破父亲预谋铲除陈岑一家在先。
在后的,是姜芸私自以放过陈家为条件,答应父亲嫁予南定皇帝为后,姜安同意后却又瞒着姜芸陷害陈家……
那年她欲放鹤归山,却换得日日苦寒煎年寿。
她原是说不得,后来是不得说,结果摆在那里,她的那牺牲是徒劳无用的。
双鬓涨出胭脂红,姜芸费力从喉中挤出一句:“你,真的如此恨我。”
高泠未回她,撤开掐颈之手,生怕泪光闪烁,连忙阖上了眼,方才的兴致被扫荡而尽,姜芸与他保持着刻意的距离,可总归是同榻,姜芸剧烈呼吸平静之后,肌肤散出的温热隐隐约约侵入他的全身,而他尚有余韵。
一时间静了下来,他稳了呼吸,沉声道:“睡吧。”
双凤丝衾下姜芸的指尖正深深地嵌入自己的股侧,这样的痛感怎能麻木方才的悔恨,从肢体的抗拒到不可自控地迎合,她不再是有清醒自我意识的姜芸,更像是承接彼此的器皿。
造物者有意留在成对器物上留下契合的印记。
高泠睡着了,轻鼾,切切实实地在姜芸耳边缠绕着。
姜芸忍泪睁目,高泠熟睡时面目平静,眉头舒展,是,陈焘。
短暂的遗忘之后,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梦境,飘渺归墟。昔日松袍遮住的干净脖颈之下,原该不是这般狰狞可怖。
那日梅林之别后,陈焘带着聘礼追至姜家府邸求娶她,后被她父亲姜平甩了鞭子,这些事情,姜芸从身边的小丫头嘴里得知时,陈焘已不见了踪迹,再听到他的消息便是陈家四口被推上了刑台……
姜芸往下缩着身子将头半蒙被中,仍是未看清那两道从胸交叠至后脊的深重鞭痕,方才迷乱之中,她触手所抚,干硬刺手,早已长成厚厚的肉痂。
“你该三年前死去。”姜芸唇动声无,指探至枕下,摸出衔珠泣血凤钗,紧握于手中,玉体半坐,薄被退去,目光所刺,是陈焘半露于黑夜中的心口。
她也看到了入户的月光,姜垣曾在那个窗子下说:“高泠是南北安定的希望”。
“朕都醒了,你还未动手,日后另寻机会吧。”
姜芸身体松柔抖颤,立时将目光往上移,高泠说话时未睁眼,只是倦怠地拉了拉衾被,宽掌冲她而来。
姜芸不知道那是要按着她躺下的动作,猛然手脚用力,高泠身底光滑,被姜芸这力气推落了床榻,连带着他手中拽着的那床丝被。
她见他艰难爬起来的样子,心生恐惧,怕他反过来报复她。(请仔细看一看,这到底有啥?再删就没有了!)
可高泠只是瞥了她一眼,而后捡起单衣披至身上,顺带着将那床衾被扔到了榻上。
姜芸于昏暗中看月光朦朦,玉山像是被覆了一层薄薄的碎雪。
高泠斜了她一眼,只一眼便将她看透了,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这笑如雷,轰身,轰心,轰她的整个过去。
不算是高泠强迫她,是她太想要陈焘了,不顾一切地抱他吻他,好似要拽住过去三年一样,死死地义无反顾。
三年来情根难断,欲海魂摇中,所念皆是他陈焘,此刻她数尽做人之罪孽,她为女不孝,为后不贤,为妻不忠,为母不慈,又自缚于昔日落雪梅英,活得稀碎。
在极致感中,她真是记不得,记不得,记不得夫儿尸骨未寒,记不得母亲尚在受罪,记不得万民惨死,记不得赤地百里......想到这里,姜芸紧紧地死裹着衾被,缩至榻角,缩至清明月水淌不到的地方。
她将头深深地埋到了被子里,耻辱羞愧自责难当,浑身惊抖着紧绷着,在听到真实的“吱呀”关门声之后,也不敢冒出头来将自己暴露于天地间,她在痛苦中燃烧着撕开身体,心里烂成了一摊黑泥。
她做了清醒之后自觉不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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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熙照耀宫城,幽魂悄悄回巢。
姜芸命人烧水沐浴,玉簪拢长发,禅衣裹脏体,她去往浮图殿。
浮图殿前浮屠塔,渡佛渡人渡众生。
姜芸熟悉通往浮图殿的路,三年里她除了华阳宫,最常待的地方便是浮图殿,日日五体投体叩首求佛陀超度冤魂亡灵,婆娑泪眼亲吻佛陀的慈光。
曲径连石桥,穿过一片幽静繁密的紫竹林,豁然开朗处,是一方泛着绿光的荷塘,中央硕大的并蒂古莲半开着尚未完全醒来,除了旧主,鲜有人能进来此处,塘边苍藓满地,碎石硌脚。
九层浮屠宝塔面水而建,直冲云霄,雕龙金露盘至基底,共有四十九丈,极尽奢华,是南定前代著名建筑师郭兴奉旨所修,金宝塔刹高数丈,内供西域高僧无尽佛身舍利。
高僧无尽来南定宣扬佛教,平息杀戮,教化民众,南定皇帝尊其为国师,修浮图殿,待国师百年圆寂化身舍利之后,又修浮屠塔以供之。
东定旧主也是虔诚的信徒,前不久尚与百官商议重修浮屠塔一事,态度坚决急迫,像是做此能解民间大旱子民饥荒一般。
赋税取之于民,若是为百姓积功德也就罢了,可人民的血汗,卖儿贴妇钱大都用来修寺庙,这是亡国的预兆。
飞檐斗角悬着的数百铜铃,在微风浮动中,发出清脆的静心之音,可这些化解不掉姜芸蠢蠢的淫心。
姜芸未在佛塔前停留,又绕过了塔后恢宏严峻的浮屠殿,与宫中别处建筑不同,那里坐落着几处青石黛瓦的宫所,更像是隐藏在深宫中的庙院,或者说是佛后的冷宫。
一代代帝王的新人与旧人,有幸活于此死于此,废后弃妃,削发为尼,遁入空门,尽管此处常有污秽之事,但却也是落了个自在,倒也有尼在此青灯古佛长伴余生的,姜芸,也想如后者那般,以清凉法水濯满身罪孽。
“娘娘,您这是?”一直跟在姜芸身后的言春看到这冷清的院门,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问,“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
言春很是担心,昨夜皇帝与皇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她本以为从今以后会大不一样,可看着皇后的神情,好像不大对劲,于是又小心翼翼地说:“娘娘,昨个儿奴婢听说有人从这院里的井中打捞出来一具女尸,几十天了,浑身都泡烂肿的没人形了,前些日子这里没人,前两天有人来洒扫时因闻到了腐臭味才发现的,听说是以前关在这里的常川公主,这里不干净,您身子刚好些,咱们回吧。”
姜芸听罢一怔,抬起的眼睫又垂了下来,三年前大婚之后的家宴上,姜芸见过那位公主,她是南定旧主最小的妹妹,生母被贬于此地时正怀着她,她在青灯前出生,自幼无人疼爱,是宫里最透明的公主,那日家宴上她垂头端坐在最角落的青铜灯台下,黑影笼罩,身着清苦之衣与满堂华服格格不入,一身超然清寡的气质,一张玉面小脸,像是下凡渡劫的观音。
她被困被遗忘于浮屠塔后,因投了眼缘,此后姜芸来浮图殿礼佛,时常让人为她送去生活之物。
今日无意从这里得知她生命如此落幕,心中酸疼,却又只能化无奈,祈祷她来世投身寻常人家,做个自在的姑娘,不必自幼伴青灯,日日擦古佛。
姜芸未回言春,只是径直往那边去。
一正在院中洒扫的僧人远远看见,忙将扫帚支在石阶下,合手上前。
姜芸没见过这个僧人,两人相拜后,姜芸问人:“小师傅,这里的人呢?”
“阿弥陀佛,施主您是问以前之人还是现在之人?”
“这有何区别?”
“月余前屠城日,这院中之人,都被赐了鸩酒自尽,无一幸免,昨日与小僧同来的师兄弟此刻正在那浮图塔中,留小僧在此洒扫。”
姜芸顿感寒意蚀骨,捏着的轻薄禅衣袖口已有些发湿,姜芸震惊他们居然敢在佛前杀人,无论是南定还是北定,无不尊佛重教,南定佛教昌盛,甚至以佛立国,连国君都到了佞佛的程度,高泠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残杀宫中佛僧。
“既如此,你们还入宫来?”
那僧人垂头缄默,双手合十,“因果。”
姜芸不解,正想再问,那小僧倒是又开了口,“施主来此处,可是有事?”
“本想,请老师父为我削发。”
释悟眉梢闪过惊愕,欲言又休。
“朕还没死,皇后就要为尼了!”
见身前的小师傅对她身后合掌行礼,姜芸身子猛颤了一下,像是遇到了虎狼般心惊,还未等她转身,高泠又说:“今日你们听好,谁为皇后剃度,朕削谁脑袋。”
姜芸仍未回头,只是往院落香炉上方飘出的青烟看去,檐铃清音阵阵,良久回他:“妾若自己剃呢,陛下可要妾的脑袋?”
“阿弥陀佛,皇后红尘未渡,佛不会收的,强入佛门,枷锁难释。”
姜芸心曲被一僧两语道破,万念冲心,她缓缓回身,看到数十僧人缄口不言,合手闭目。
掠过众人,姜芸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站在高泠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赵旦,玉冠囚服站在那,脸色不似数日前有神采,姜芸想不到高泠如何折磨了赵旦,才令他面容苍白若纸。
这被盯着姜芸的高泠看去了,“你回去,今日起,没朕旨意,不许踏出华阳宫。”没有丝毫感情的命令,冰冷地让周遭的空气凝结。
姜芸忍泪不再说话,她已尽力了,死不了,逃不掉,如今连避都不能避。
而此时,赵旦故意走上前说:“陛下,臣今日见皇后娘娘,想起几年前的一桩旧事,想当着圣面向娘娘道谢。”
高泠满脸不屑与冷酷,“你此意为何?”
“臣无他意,说起有缘,臣老师之墓,还是皇后娘娘修的,当年一代名臣陈岑一家四口被斩,臣听闻娘娘亲自拉车将其尸首带回,皆葬于芜山梅林,此事曾北定城中人尽皆知,只是当时姜丞相下令,关于陈家旧案不许再提,谁若提便是掉脑袋的罪,故而没人再敢说……”
姜芸打断赵旦之话,“赵大人,不要再提了……”
高泠冷哼,阴阳怪气朝姜芸说:“说说无妨,如今是大兴朝了,不是北定,更何况,此事,只能算是皇后替他父亲攒的阴德,若没有皇后的好父亲,陈家四口也不会死无全尸。”
赵旦故意装作未听明白,“原来陛下也未听说过这些,也不算是臣多言了,臣在此谢过皇后娘娘,臣定当效忠大兴王朝报娘娘恩情。”赵旦弯下腰说这话时,撕裂了笞刑的伤口,却只能暗暗咬牙。
此时众人皆知,唯他高泠不知,那之后,他再没有去过梅林,也从不会有意打听关于那些人的事,他仿若有意彻底脱离陈焘的身份,但又沉溺其中而不自知,不能直面,是谓没有放下。
高泠瞟了一眼言春,说:“带皇后回去。”
姜芸从赵旦身侧而过,衣带上沾的清苦灰香掠过,她向他屈膝垂首,低声说,“谢大人。”
赵旦眉间拧着疑云,在众人面前,忘记了此刻他们二人的身份,直直地看着姜芸,又侧头回看了高泠一眼。
彼此心中都知高泠是谁,以前,赵旦对姜芸就如姜垣对姜芸那般,将她当做亲妹妹护,今日,他又护了她,姜芸知道他所说之言只为唤醒高泠昔日记忆,但姜芸还知道,她与高泠,各有各的恨处,稀薄的情分理不顺杂乱的仇怨。
“你是皇后!向一个臣子行礼?”高泠不是在质问姜芸,而是在逼问,他凶狠冰冷的面目,一次次朝姜芸碾来,姜芸倒是有些习惯了。
一阵沉寂之后,姜芸转而走近高泠,“妾错了,陛下要如何处置?”她仰头看他,唇似抽刀断水,笑得苦涩冰艳。
衣衽交叠处,露出的雪白香肤上有一颗小红痣,昨夜他曾无数次亲吻过那个地方。
灰青禅衣薄薄的一层,勾出姜芸的一抹轮廓,高泠清楚她的身子,软骨绵绵,能有多大的力气?
她总归是个女子,三年前该比此时更瘦弱,高泠不可自控地想:那日她是如何去的刑场,又是如何在全城百姓的围看下,带走了四具尸体......
高泠从未忘记她的诀别之言,从不敢深想当年她怀着如何的心情说出了这样决绝的话:
“比起做你陈焘之妻,我更想做皇后。”
“自此,我姜芸与你陈焘再无瓜葛。”
高泠眼中深寒退半,气息转急,仿若换了个人般,定定地垂头看她,昡惑而问,“如何做到的?”
姜芸迟疑,不知他所指何事,可见他眸中闪着和旧时一样的光,迷乱中踮脚细看,迎上回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