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账
“你这是什么？”
一道小孩清澈的童音响起，唐梨抬头——往下看，见摊子前立着个小人，正好奇地打量着糖画转盘。
唐梨俯身和他平视，解释道：“这是转盘，你转到什么图案，我就用糖给你画出来。”
“喏，”她指了指摊子上已经摆好的几个糖人，说，“就是这样的。”
小孩眼睛亮了亮，惊奇道：“真的吗，你能用糖画画？”
“当然啦。”唐梨点点头。
“那我……我转了这个转盘，你就画吗？”
他试探着将小肉手放在糖画转盘上，然后用力一转，带着本来就不太稳的小摊车也颤了三颤。
只见转盘飞速转动，缓缓停下时，落在了一只展翅欲飞的云雀身上。
唐梨笑嘻嘻地问：“就这个咯？”
她捏起勺柄，手法娴熟地在锅中舀起一勺糖浆，目光沉静专注，在板上开始画画。
等待的小孩夸张地“哇”了一声，：“居然真的在用糖画画啊！”
他这一嗓子嚎来不少人的目光，有人见唐梨一手淋糖，不由得起了些好奇心，围过来看。
唐梨长发被她随手挽起，穿着素色甚至打补丁的旧衣，抽空抬头看了眼，心说生意终于来了。
她心里激动，手却依然很稳，最后一道落下，她用勺尖为云雀点下一只眼睛。
那雀仿佛突然有了活气一般，好像眼看就要从竹签上飞走了，栩栩如生，灵气可爱，糖人色泽浅橘返光，光是看着，便觉得口齿生津。
……看着就很甜的样子。
其实很多人买糖画，就是为了看画的过程，觉得新鲜好玩，对糖本身的口味要求并没有那么高。但她之前和师傅学的时候，师傅告诉她，糖画再如何花里胡哨，本质上还是一种美食，是美食，就要好吃。
糖画入门简单，技巧并不如其他非物质文化遗产那样复杂，却能在众多遗产中站一席之地，就是因为它不仅好看，还好吃。
有人看着，提出质疑：“这是直接用糖做的，不会齁的慌么？”
唐梨取过铲，将糖人从板上提起来，闻言道：“我这糖可不齁，清甜可口，至于您觉得好不好吃，喜不喜欢，买一根尝尝不就好啦。”
她大方自信的姿态果然引得那人对这糖人起了几分兴趣，问价道：“得，多少钱一个。”
“五文，复杂些的七文，可以做转盘上的，也可以您给我说想要的，”唐梨将做好的云雀糖人交给自己的第一位小客人，笑道，“江湖规矩，第一根不要钱，谢谢你小朋友。”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那根云雀身上，小孩舔了一口，叫道：“好好吃！”
冷却后的糖块在嘴里化开，一口下去心情也随着这甜味变好了一般，吃得人嘴也不停，眼也笑眯眯。
他迫不及待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跑回学堂门口呼朋引伴要来买糖人，众人见状，纷纷掏出钱来，争着要买一根尝尝。
“看起来还不错，给我来一根！”
“我刚刚转到一只鹿，让我来尝尝这鹿。”
“加了锻花蜜的和普通的糖画味道有什么不一样的？给我来根试试。”
“娘子画功奇佳，用糖也能画的这般好看，老夫还是头一回见。”
“好吃，好吃啊！不同于糕点的油腻黏口，这糖画一点也不粘牙，吃起来真是爽利！”
转盘被抡的呼呼直转，越来越多的客人被这闹哄哄的摊子的动静吸引，围拢过来，唐梨忙的团团转，手腕甚至有些发酸了。
街的另一边，陆杞正百无聊赖地在这片眼花缭乱的小吃摊前闲逛。
他五官清俊，眼眸如墨，薄唇微抿，头发束成一冠高高的马尾，身上的衣服一看就价格不凡，腰间挂着把珠色匕.首，看起来落拓不羁的少年模样。
只不过他眉目倦懒，似是这整个长街上没有一个让他感兴趣的物事，路过甜品铺子随手买了包果茶酥，一路走一路捏着吃。
陆杞是从家里偷跑来到鹿原镇的。
他是当家主母所出的孩子，家中富裕，父亲娶了不少妾室，上面给他生了五六个哥哥姐姐。作为唯一嫡子又是家里最小的，他娇生惯养多年，还是头一次离家出走。
原因也不复杂，就是老头子岁数大了，前几日突然说又要给他迎一位小.妈进来，这少爷一听，当即不乐意了。
自家过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又要娶一房进门？旁人都笑，新妾室年岁比小少爷还要低两岁，说他爹当真老当益壮。
于是他和老爹大吵一架，头也不回地摔门走了，把自己饿了两日越想越气，遂谁也没告诉，远远地跑来了鹿原镇。
陆杞恨恨把一块果茶酥扔进嘴里，心想听说自己还没进门的后娘家乡似乎就离这不远，倒要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能把自己老爹迷的儿子也不要了。
正思索着，远远的，他看见街尽头人群哄闹，似乎在围着一个摊子叫好。
有个来接孩子放学的男人被自家孩子缠的不行，急急往那处去，不小心撞了陆杞一下，差点把他手里的茶酥弄掉了。
那人回头致歉：“不好意思啊公子。”
说完，就被手里牵的小孩拉去了那摊子附近，人也淹没在了人群里。
陆杞本想拉住人问问这摊子究竟是卖什么的，然而见人消失的快，也不再追问。
他慢悠悠走近了，本以为是卖艺摊子，却突然闻到一股浅淡的甜香，悠悠荡荡从那摊子飘过来，顿时走不动路了。
陆小少爷性子矜贵娇气，嘴挑的很，却极好面子，从不肯跟人说自己喜欢什么，因此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不知道——
少爷爱吃糖。
特别爱吃。
他闻着这甜味，见有个小孩拿着一个凤凰模样的糖片出来，便逮住人问道：“你这吃的什么？”
小孩咬着签子尖，含含糊糊地回答：“糖人！”
糖？陆杞吃糖无数，却从没见过这种模样的糖片，心想着一定要试试这所谓“糖人”，便挤进人群里朝那摊子定睛一看。
摊上琳琅满目各色不同样式的糖人，齐齐并成一排，因为天气不热，也不见糖有融化的迹象，微微泛着诱人的光泽，上面覆着薄薄一层糯米纸。
那些糖人的图案各不相同，有青面獠牙的也有平和恬静的，惟妙惟肖，从没见过能将糖和其他物事如此形象表现出来的甜品。
一只纤细的手从糖人中取下一支，交给陆杞前面的客人。那人拿着东西走了，他视线不再被遮挡，他完完全全看清了做出这糖的手艺人。
陆杞之前读书，见到形容佳人“清颜如玉”，只觉夸张过度矫情过头，十分嗤之以鼻，不想今日竟打了脸。
那摆摊的老板虽然衣着简朴，但面容白净精致如温润暖玉，眸中似有星辰万千，额前一缕长发散在嘴边，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也不知是糖甜还是人更甜。
他们的目光仿佛触碰了一刹那，少年匆匆收回视线，嘈杂人群中，他的脸竟这样不争气地红了。
下一秒，他看见那女子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清透的嗓音响起：“公子，来一根糖人伐？”
陆杞：“……”
“唔，”他微低下头，打量着摊前已经做好的糖人，呐呐道，“怎么卖的？”
唐梨指着旁边的转盘，回道：“五文七文的都有，公子，你想试试这转盘，还是自己想个图案，我都能做。”
“就转盘吧。”
他把纸包里的果茶酥拢到一只手上，腾出右手拨了一下那转盘，待转盘再停下时，转到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狗头。
唐梨一翻勺，三下五除二就画好了一模一样的狗头。陆杞一边惊叹糖居然还能这么吃，一边看她腕上戴着条用一枚铜钱做的手链，觉得有趣，唇角不自觉勾了勾。
唐梨递过新鲜出炉的狗头糖人：“尝尝怎么样？”
陆杞依言试探着尝了一口，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随后迎着唐梨有些期待的目光，他顿了顿，叹道：“……还行。”
说着话，又忍不住咬了一口。
唐梨笑着，又露出了她那颗小虎牙，歪了歪头：“谢谢，五文钱。”
陆杞点点头，摸向自己的腰侧钱袋，然后愣住了。
那里只剩一个匕.首，钱袋不见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先前撞了他的那对父子，下意识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没看到人。
然后陆杞扭回头，和唐梨大眼瞪小眼。
陆杞：“……”
唐梨：“……五文钱？”
陆杞干笑一声：“钱袋被偷了，我能先赊账吗？”
唐梨沉默一瞬：“不行。”
“就五文，我下次来再还你就行了，这么点钱也不必如此计较吧！”
“苍蝇腿也是肉啊！”
陆杞作势要跑，唐梨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不行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赊账吃了我的糖就得给钱要么钱留下要么人留下我唐梨从不做亏本买卖！”
陆杞崩溃道：“本公子又不是不给钱只是赊两天要不要这么不讲理你先放开我的袖子这是江南定制要揪坏了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