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堂客
这热心的大娘着布衣荆钗,约摸只有不惑之年,头发却已经花白了大半,她本姓陈,丈夫早亡,她和儿子生活在这里,房产不过是三进茅草屋加半个院子,若不是舍不得那几亩地,怕是也要搬走了。
这些话也不用旁人去问,苏岫向她讨要红糖和大枣的功夫,她便全都说出来了。
夜深人静,陈大娘依然没有闲下来,手里掰着豆角:“这早产啊,最伤身了,想当初我生我儿的时候也是早产,险些丢了半条命呢,哦对了,你是那产妇什么人呐?”
苏岫用调羹看着锅里的汤,甜腻香味顺着热气飘出来,她笑道:“我是她妹妹,我们也是逃难来的。”
“哦,瞧你们穿的怪体面的。”
苏岫淡笑着岔开话题:“您儿子呢,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他啊,算半个猎户,跟着老猎户打下手的,总要搞到半夜呢,这些天野物也不好打,打了兽皮才能让他卖钱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没过多久,那木栅栏门便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轻人,整个人脏兮兮的,浑身是泥土灰尘,像是滚了芝麻糖的葡萄干,干干瘦瘦的。
他走到灯下,苏岫才打量清,原来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被红布蒙着,想来是看不见的。
“这就是我儿,叫陈十九,三月十九生的。”陈大娘说着,走过去拿了把鸡毛掸子朝陈十九身上掸了掸:“瞧你这一身的灰,回家也不知道扑一扑。”
“他六个月大的时候,我在外面犁地,没顾得上他,他自己摔到地下被凳腿戳瞎了只眼,到现在也没讨到媳妇。”
陈大娘说话直来直去,毫无隐瞒,怕是戳到年轻小伙子的痛处,陈十九恼怒道:“娘,你怎么什么话都跟外人说,这外面兵荒马乱,你又往家领了什么人啊?”
“啧,你这孩子,娘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瞧这姑娘这样标志…”陈大娘打量着苏岫,苏岫听出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忙接道:“劳烦陈公子垂询,我和姐姐蒙大娘庇护,已是受了莫大的恩泽,岂敢久留,天一亮,我就带着姐姐和孩子走,绝不敢多叨扰。”
“诶,怎么也要等你姐姐做好了月子再走,你自己不顾着身子,也不顾着你姐姐吗?你就安心在大娘这里住着,咱们的缘分说不准长着呢。”陈大娘眉梢眼角都笑出了皱纹,亲昵地拍了拍苏岫的手背,问道:“还没问呢,你和姐姐叫个什么名?”
苏岫只得赔笑:“我叫安娆,我姐姐叫…安绾。”说着,她搂过小世子:“这个小的,还没个正经名,我们都唤他怀儿。”
“好好好,都是好名儿,你的姐夫怕也是个冷情负心的,这样好的姐儿也不好好疼着,罢了罢了,你们就好生歇着,什么都别担心。”说罢,陈大娘便领着陈十九回里屋去了。
已是夏末秋初,夜里蝉也不鸣,只听风响叶落,寂静无俦,苏岫却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心里想着这里定然不是久留之地。
王妃已在苏岫身边睡去,她睡前刚喝下一碗红枣薏米糖水,神气才回复了些,苏岫左右睡不着,下床想去看看小世子,却看见这孩子正在扒人家墙角。
“干什么呢你?”苏岫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
小世子被吓得一激灵,看到来人是苏岫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安姨娘,你吓死我了!我在听陈大娘和她儿子说话呢,他们说要把你留下做什么‘堂客’,那是什么意思啊?”
苏岫也凑过去听,果真听见里面陈大娘响亮的声音。
“你便听娘的吧,娘活了大半辈子了,看人还是很准的,那叫什么安…啊,就是那个妹妹,定是个好人家的姑娘,教的知书达理,生得又白净标志,只不过而今落魄了,不然你连够也够不到啊!”
听了陈大娘这一番慷慨陈词,陈十九似乎还畏畏缩缩的不为说动,陈大娘便继续道:“这样的宝恰巧让为娘捡着了,这还不是上天体恤我们孤儿寡母!你若不好意思,就为娘去说,就留她做堂客,保准啊,来年娘就能抱上大胖孙子,我瞧她那身段,是个好生养的主儿。”
那陈十九终于开口:“娘,安姑娘是好人,我也看得出来,只是你可知我为何不愿?”
“还不是舍不得你那面子。”
“不是!娘你成日里只顾着那几亩地,从未远走过,可知道如今这镇上贴的告示,重金悬赏要抓的是什么人!”陈十九也激动起来,低沉沙哑的嗓音就像老旧的树干被钝刀劈开,却还连着,斩不断,让人听着揪心。
“她们两个女人,又带着孩子,实在不容易,可若是留在我们家里,若真让官府的人找来,恐怕我们自身也难保啊,还是明日就让她们走吧。”
听了这话,苏岫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了一半,却不等都落下,就在听到陈大娘接下来的话时,又重新提了起来。
“那可不行了,既然你都知道这事了,那你明日便去报官吧,讨不到堂客,总要把赏金讨到,我可不能白忙活这一阵。”
“娘…”陈十九似乎不愿,刚想反驳,就被陈大娘呵斥住:“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一脚踹不出个屁的死货,报了官,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又有钱捞,这便宜事为什么不干!”
门外,小世子屏住呼吸,他也许没听懂什么,但也有了不好的预感,下一刻,苏岫拉他回到屋里:“我们必须现在就走,连夜走。”
说完,苏岫取下发髻上的珠钗,从上面卸下一颗殷红如血的宝石,那石头看上去不起眼,却价值万金,她放到茶几上,也算是还了陈大娘的救命之恩。
苏岫再不忍,也还是要叫醒王妃,再用厚褥子将王妃裹起来背着,又抓了一把大枣糖仁揣在怀里,一手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孩,另一手牵着小世子,蹑手蹑脚地推开门,顺手拎走了陈十九立在墙角的弩箭防身。
“安姨娘,我们要到哪里去?”小世子握着苏岫微凉的指尖,就像飘在河里抓着一块木板,他再没有旁人可依赖。
可苏岫又怎么知道该去哪呢。
那是个月黑风高夜,初秋的风算不得凛冽,可吹在脸上也是沙沙的疼。
没过多久,又是雷鸣大作,苏岫费劲力气爬到高处,找了个树洞躲了进去。
她将厚褥子铺好,再将王妃放下。
王妃浑身虚弱无力,经过这一番颠簸折腾,面色又是苍白如纸。
“安妹妹,真是苦了你了…”
“王妃从前待我如亲人,这种时候我自然也要舍命相护,一会儿怕是要下雨,我们只能先在这个树洞躲一晚上。”
不出苏岫所言,俄顷之间,倾盆雨落,豆大的雨点争先恐后地奔向大地,世间其他的声响似乎都被掩盖,只剩下雨声和雷声。
那一夜过的格外煎熬,秋雨滂沱,梧桐叶落,终于捱到天亮,雨势小了许多,婴孩的哭声却凸显了出来。
王妃看着小公主哭,自己更是心急如焚,她这些天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再加上殚精竭虑,颠簸劳碌,哪里还能有奶水呢。
可大人饿几顿也就罢了,孩子饿不得啊。
见状,苏岫竟一手抱过小公主,另一手抓起弩箭刺破手臂,血流汩汩而出,正落入那婴孩的小嘴里。
小世子和王妃都看傻了眼。
“安妹妹!你这是…”
苏岫嘴唇发白,苦笑道:“古书云,‘津血同源’,没有奶汁,鲜血也能撑些时候,总不至于让小公主饿死,她还没取名字呢。”
“那也应该取我的血。”说着,王妃将小臂一露,毅然道。
苏岫将手覆上王妃白皙单薄的手臂,柔声劝道:“你产后身子虚,要好好养,过几日就能有奶水了,若是再取血,不是更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