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藏玄机
自皇城北行有一间驻军驿站,总共三栋阁楼,院落宽敞无比,还有后山马厩不计其数,白榆君带着身后的数百骑兵包下那里,思索之后的去向。
苏岫为几个轻伤的士兵包扎好伤口,便爬上第一栋楼的二层,走到长廊尽头,才要推门,又收回手恭顺地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声温和低沉嗓音:“进来。”
白榆君已经换下铠甲披风,着一身浅色常服,袖边领口的竹叶绣纹显得格外轻便儒雅,他正坐在四方桌旁喝茶,一抬头见苏岫走进来,轻笑道:“你终于知道敲门了。”
四方桌的另一侧还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这人低敛着眉眼,五官隐没在暗处,让人看不清表情,肩膀极宽,双臂健壮有力,唇边还有未曾休整的青色胡茬,衣冠很是整洁。
苏岫不曾见过这人,白榆君开言道:“秋影,这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军医,苏岫。”
随后,看着苏岫又道:“这是骑兵统领,蔡秋影。”
蔡秋影已过而立之年,许是他相貌平平,又总是闷声不语,在皇城官兵里混了许多年,一直都是个副将,从未受到重用,直到跟了白榆君才被提拔。
闻言,蔡秋影这才抬起头来,与苏岫稍稍对视一眼,立即撇开,温吞道:“见过苏医师。”
苏岫也朝他点了点头:“见过蔡统领。”随即在白榆君身边坐下。
“秋影,你接着说。”
“是,侯爷,您刚刚问我宫里的情况,我已经着人打探到了,除了已经下葬的几位之外,嫡公主驸马暴毙,嫡公主得了疯病,被关在宫里,不知死活,李诛徽在城楼上被人暗刺后,及时被人救了下来,性命无忧,只是失了一只眼睛,卧病时被他的嫡子李尚逼宫夺位,尊他为太上皇。”
蔡秋影说话时,似乎不敢盯着别人的眼睛,便只看着桌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跟桌子说话。
白榆君冷笑一声:“那如今坐在那龙椅上的便是李尚?”
“是。”
“各地驻军可有何动向?”
“扶风将军暂时没有消息,姜寻将军远在漠北,怕是得到京城的消息都要半月有余,只有亡川一带还有些锦纹将军被调去南阳前留下的旧部,而今我们也只能起兵与他们汇合。”
苏岫觉得这地名有些奇怪,倒是未曾听过,便问道:“王川,可是那里的人都姓王?”
蔡秋影话音一顿,看向白榆君。
白榆君敛了敛笑意,正色道:“亡川,不是姓王的王,是亡命的亡。”
“那里的戈壁比北陵还要多,绿洲又少,道路更是崎岖,只一条栈道架在崖边供人们来往进去,实际上进去了便很难再出来,故而才叫亡川。”
苏岫脊背一凉,忽而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白榆君不紧不慢道:“进来。”
一个士兵单膝跪地:“侯爷,有两个人经过这里,想讨一间屋子。”
蔡秋影警惕道:“什么人?”
那士兵埋着头:“不清楚,看起来文绉绉的,一男一女,不像是夫妻。”
白榆君点点头:“我下去看看。”
蔡秋影立即起身跟下去,苏岫也起身,故意落下一步,转身走到白榆君的床边,在他睡前要翻的一本书里夹上了一封信。
是一封她早就写好,又读过改过无数次,踌躇过上万次的一封信。
白榆君走到门口一瞧,果真是故人,他快步走上前去,朗声道:“原来是桑医师,好久不见。”
桑白看见白榆君便两腿发软,这次好在没直接跪下去,磕磕巴巴地行礼道:“圣…圣君。”
站在他身边的女人也跟着行礼道:“圣君万安。”
苏岫也跟了上来,又惊又喜:“桑白?你怎么在这?”
说完,她看向站在桑白身边的女人,这女人身量纤纤,着一身碧色长裙,蒙着面,眉目轻敛,沉默着。
桑白叹道:“说来话长。”
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的女子:“这是我远房堂姐,名叫桑枝,远道过来看我,却赶上了宫里出事,我便带她来这客栈小住,不知圣君可否匀出一间房出来给我们姐弟二人住下。”
不知为何,蔡秋影看见桑枝时,那双总是平淡空洞的眼眸蓦然亮了一瞬,如蜻蜓点水般,霎时恢复平静。
白榆君立即笑道:“那是自然,你们打宫里来,又没有马匹,一路实在辛苦,到我屋里坐着喝杯茶吧,我马上派人讲你们的屋子收拾出来。”
桑白和桑枝来到白榆君房里,苏岫给他们倒了茶,问道:“太医院如今是怎么了?怎么非跑出来不可?”
“你不知道,本来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换了主子也不打紧,毕竟这天下究竟姓李还是姓梁,都不可能姓桑,只是那李尚…”
桑白说到这,忙顿了顿,改口道:“而今的皇帝啊,他自己逼退了老子,成日里疑神疑鬼,觉得我们谁都要图谋他的皇位,这还没几天呢,那身边的内监就杀了好几个,我就赶紧跑路了,再不跑我这脑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分家了。”
“登基大典不是都办过了,该杀的人他也一个都没放过,还有什么好疑心的。”苏岫奇道。
一直没说话的桑枝忽而开口道:“好像是…自从怀王死后,国玺就一直下落不明,没有传国玉玺,名不正,言不顺啊。”
她的声音并不似她的外貌那般柔顺温婉,听起来十分成熟稳重,这才让人想起她的年纪,桑白已经快到而立之年,既然是桑白的姐姐,估计也一早不再是青春年华。
闻言,蔡秋影抬起头来,看了桑枝一眼又迅速低下,倒是白榆君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桑枝,随即浅笑道:“我记得桑医师与我年纪相仿,那桑医师的堂姐,我便也要叫一声姐姐了,敢问桑枝姐可是京城人士?”
桑枝笑了笑,忙作揖道:“圣君这般说,可是折煞我了,只叫我桑枝便是了,我本非京城人士,只是多年来在京郊经营一家小本生意,近来生意也不好做,便想着来投奔我堂弟,不想竟出了这事。”
白榆君点点头:“原来如此。”
“时候不早了,房间应该也打扫好了,就在我这间房的楼下,面对面的两间。”
桑枝和桑白起身连连道谢。
白榆君也起身送客:“二位客气了,这都是应当的,明日正午我在院内设宴,你们记得来赏光。”
那夜,苏岫辗转难眠,脑中一直预想着白榆君看到那信的表现,直到天明,她也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苏岫等不到正午,梳洗过后便上楼去叩白榆君的门,不料白榆君竟起的更早,屋里的人一早便不知去向,她不敢去翻那本书,只好下楼回房里静坐。
宴席就在驿站的院落之中,秋风送爽,十几张大圆桌铺开来,上好的酒菜摆在上面,苏岫走过来时,白榆君不知何时已经落座在主桌,他身边都坐满了人,桑白还有蔡秋影都坐在他旁边,在他正对面,隔了整个圆桌空着一个位置。
苏岫明白这就是为她留的,她抱着双臂站在原地看着白榆君,可白榆君却不看她,只顾着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苏岫强压下怒火,二话不说直接绕到白榆君身边,瞪了一眼窝窝囊囊地坐在那里的桑白。
桑白看了苏岫一眼,又看了看那遥远的空座,当下明白过来,他坐在这本就六神无主,白榆君喘口气他都得在心里哆嗦一会儿,眼见着有人来救他,他连忙起身给苏岫让位,自己则颠颠地坐到对面去。
苏岫一坐下,白榆君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可动作却远远没有原来那么自然,苏岫看着他拿起酒杯,放到嘴边才意识已经空了,又讪讪地放下。
苏岫随即拿起酒壶给白榆君斟满:“茶要半,酒要满,白榆君请用。”
白榆君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伸手去握杯时,苏岫却故意不松手,手指相触的一刹,他果然立即缩回手,像是出来觅食的小兽一遇到危险瞬间缩回洞里。
苏岫莫名觉得好笑,忽而就不气了。
席间,白榆君举杯道:“今儿不是在宫里,没那么多规矩,大家都吃好喝好便是,我先干为敬,敬各位兄弟跟着我赴汤蹈火!”
所有人都起身,齐呼道:“敬侯爷!”
在主桌一旁,有一桌坐着北陵旧部,他们起身恭敬地行了北陵的礼节,仰头干了杯中酒,和道:“敬主人!”
白榆君喝完一杯,又道:“今天呢,其实也算得上是散伙饭。”
众人不解,窃窃私语起来。
白榆君坦然道:“你们跟着我也有些日子了,我也知道你们是为了朝廷,而如今旧朝廷已经覆灭,你们从前一定都听过我的名号,我是北陵出来的叛军,诏安只是权宜之计,从今往后,我也不再是什么定远侯,这反贼我当定了,愿意跟着我一起反的,我欢迎,不愿意的,吃了这顿饭,领了军饷,我们就各奔前程了。”
还是北陵旧部那一桌最先响应,他们站起来,人人都坚定道:“誓死效忠主人!”
其余的也一桌挨着一桌地站起来,零零星星地有想走的,也不藏着掖着,坦率地过去领军饷,饭桌上仍旧算得上和气。
宴席过后,夜幕星河,秋风瑟瑟,苏岫把白榆君拉出来,在一片竹林前站定。
她确定白榆君还没有喝醉,连脸都没红,便开门见山地问道:“那封信你看过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