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她们研究了小半个时辰,说的口干舌燥,加上殿内暖意熏人,每个人都至少喝了小半壶温水。
惊羽特意找来了纸笔将讨论的结果都记录了下来,集思广益,再讨论讨论,配合着这不一定完全正确的棋盘,未必不能被这群小姑娘找出来一套六博戏的玩法来。
虽然也不知道到底同正儿八经的六博戏到底有什么区别,但是只要能玩的起来,对于她们来说就是足够了。
水喝多了,几乎每个人都去更衣了一轮,惊羽刚才从皇后那边过来的时候已经去过了,但是现在也顶不住了,只好意犹未尽的将纸笔交给邵桦箬,自己起身去了外面。
她正兴奋着呢,一碰到殿外让人呼吸都觉得冷的寒风,一下子便冻了了个激灵。
她气呼呼的想,都怪小蛮,非要把水放在离她那么近的位置上,她看到了就觉得渴,一觉得渴就想喝水,水一喝多就想更衣,这个天气好冷的说。
她几乎是小跑着去更了衣,然后才有闲心慢慢的往回走,心里还惦记着那未成规矩的玩法,想着赶紧回去同她们一起讨论。
但是目光稍微一转,余光仿佛逮住了什么,步子慢慢迟疑了。
今日寒冷,哪怕是出来透气的宾客或者孩子也不会在外面呆太久,大多是出来稍微透透气就会快速的进到温暖的殿内。
便是刚才她从母后那边出来,也是稍微吸了两口寒风走了两步便赶紧跑到后殿了。
但是刚才余光一瞥,她仿佛看到有个小孩蹲在一颗光秃秃的桃树底下,再定睛一看,他看着至少在这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为他的肩膀上居然覆有一层不薄的积雪。
今日中午雪就已经停了,现在身上能有积雪,只能是风将树梢上的雪给带了下来,这种人稍微抖一抖就能消去的浮雪居然能在人身上积起来,足以证明他在这里待了很久。
恭房本就比较偏僻,惊羽刚出来走了不远,此处仍然是听不到什么人声的。
他又坐在背光的地方,若不是惊羽眼尖,怕也是看不见的。
惊羽从小蛮手上接过灯笼,往那个方向照了照,确定自己没看错,不是个掉落的红灯笼,正儿八经的是个人。
今日蓬莱殿中孩童不少,这个距离看不清脸,但是惊羽看他身上服饰便知道他不是皇室中的孩子,那便应该是今日来参宴的朝臣的家眷。
她好歹是大秦的公主,人家来宫里做客,却孤孤单单可可怜怜的坐在这里,惊羽突然责任感上心,觉得自己得去把他带到屋内去。
她就在外面待了一小会儿,哪怕她身体这么好都觉得太冷了,他在这里坐这么久,她看了一会儿还是一动不动的,怕不是冻僵了起不来吧,她可听皇叔说过在汉州真的有人在冬天是活生生的冻死了的。
想到这里,惊羽赶紧加快了步伐往他那边走,生怕一个赶不及就让他冻死在那里了。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惊讶加快了步伐走过去,身后的小蛮和陵云也看见了那个人,跟在惊羽后面一起过去了。
走近了才看清楚,那人是蹲在地上的,头埋在双膝之间,眼睛一直在盯着地上看。
惊羽叫了两声他都没有回应,他仿佛根本没听见她说话一样。
惊羽心里一个咯噔,心想这人不会真的冻死了吧,一个伸手就去摸他的脸。
好在手下的皮肤虽然带着寒冷,但是能感觉到皮肤底下那一层温热,看样子还活着。
惊羽这才松了口气,而且这个时候那蹲着的人也终于因为惊羽的动作而抬头看了一眼。
两人一站一蹲,地上蹲着的人向上抬着头,惊羽这才借着灯笼的光看清眼前的人。
原来是个小男孩啊,看着同她差不多大的样子,但是这个眼神,怎么如此的……空洞。
初初看清楚那男孩的眼神的时候,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惊羽都觉得心跳突然停滞了一下。
那个男孩长的十分精致的小脸,眉眼口鼻仿佛都是上天恩赐般,充满着得天独厚的精雕细琢。
本该是最为吸引人眼球的长相,就像惊风惊羽一样,从小到大都有无数的人因为他们颇具欺骗性的长相而对他们格外喜爱。
但是面前这个男孩,虽然有着如此得天独厚的长相,但是人看他的第一眼却只能看到他的眼神。
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神放在这张小脸上,仿佛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令人恐惧。
惊羽被那般空洞的眼神惊吓的心跳都停滞了一下。
从小到大长到七岁上,惊羽从来没有见过谁有这般的眼神,是那种他看着你,但是仿佛又没有看到你的这种恐怖。
那男孩抬起头来看了惊羽一眼,看她又没有其他的动作了,于是又重新将头垂到膝间,眼睛盯着地面看。
惊羽回过神来,下意识的顺着他的眼神方向看去,只见地上白茫茫一片,连个另外的颜色都没有,也不知道他盯着这么长时间到底是在看些什么。
不过惊羽也从来不是容易被吓到的人,连皇帝都敢提条件的人怎么可能是胆子小的人,缓过神来的时候就重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情。
她直接在那个男孩旁边也蹲了下来,睁着大眼睛陪他一起盯着路面,势要研究出来这人到底在看什么。
刚才她急匆匆的跑过来主要是怕这人冻死在了皇宫里,他定然是来参宴大臣的家眷,若是让他们的孩子冻死在了皇宫里,有损皇室形象。
这个时候确定他还没有冻死,惊羽也不怎么着急了,反倒是对这么个人生出了不少好奇。
大冬天的不在暖和的屋里面待着,跑到外面来吹冷风不说,还一直莫名其妙的盯着地面看,难道这里真的有什么奇妙的地方。
这蓬莱殿她一年好说歹说都要来几十次,前后三殿惊羽敢说没有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这人这么一直盯着地面找什么东西的样子,引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
小蛮和陵云刚才追着惊羽过来,见着惊羽连叫了两声地上那人都没有反应,再眨眼的时候就看到惊羽跟着人一起蹲到了地上,并且半晌都没有动静。
陵云向来都是没什么主动性的,惊羽不说话,又没有什么危险,他就没说话,就是站在不远处一直观察着惊羽这边的情况。
至于小蛮,她也跟了惊羽有几年了,对惊羽的脾气还是知道点的,所以一开始也没有出声去打扰惊羽。
但是她到底只是个宫人,担心惊羽,加上她是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没有陵云抗寒,在这寒冬的夜晚里站上这么两炷香也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所以就上前去小声提醒了一下:“公主,室外寒冷,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惊羽虽然也陪着那个男孩一动不动的盯了地面好半晌,但是到底是个正常人,没有完全无视外界声音的能力。
小蛮一喊她就反应过来了,稍微动一动就觉得自己不仅身上也冻的有些僵,连腿都蹲麻了。
于是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起来,主要也是实在起不来,终于转头看向旁边的人:“你一直在看什么?”
或许是因为惊羽不声不响的蹲在旁边陪了他看了半晌的雪地,旁边的人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连理都不理她,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在找两片一样的雪花。”
是孩童独有的声音,音色甚至跟惊羽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话出口并不流畅,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表达,挣扎了许久才组织出这么一句流畅的话。
惊羽听到他的话立刻睁大了眼睛,又把眼睛趴到雪地上一通寻找。
可惜虽然此地偏僻,宫人们并未因为此日的宫宴将积雪全部清扫,面前仍然有她脚踝那么高的积雪,但是积雪都是一层层的,跟天上下下来的时候一片片的雪花完全不同。
她盯了半天,别说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了,连一整片单独的雪花都找不出来。
盯着发白的雪地大半天,惊羽的眼睛已经隐隐作痛,加上努力半天也找不到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惊羽揉了揉眼睛宣告计划失败,顺便不容置疑的牵着手将旁边的人给一把拉了起来。
她和惊风都是天生大力,加上自幼习武,拉起一个同她差不多大的瘦弱的孩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孩子被她拉了起来,寻常人突然被这样一番动作不管怎么样第一反应定然是十分惊讶的,但是他仿佛没有什么反应。
那双眼睛还是带着不同寻常的空洞,因为被惊羽禁锢着所以不能继续蹲下去,便只将目光放下,试图继续寻找雪花。
惊羽看他这样子,小大人儿一般苦口婆心的跟他说:“你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你身上好冰,我们要赶紧回去了,不然母后会派人来找。你是哪家的孩子,我叫人去通知你父母来接你回去。”
她非常真诚的说了一大堆,但是看他眼神仍然没有从地上抬起来的样子惊羽就知道他肯定是没有听进去的。
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不爱说话,但是惊羽作为东道主,皇宫宴会必然是至少要保证宾客的安全的,责任感加身的惊羽于是迅速做出决定,将这人先给带回去再说。
刚才拉他的手将他牵起来的时候,惊羽就觉得这人的手冰凉冰凉的,同地上那些雪的温度仿佛没有什么两样,再在外面待下去,要是真的冻死了怎么办。
想着想着,惊羽放开他的手,在他立刻就要重新蹲下去的那短短的时间迅速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氅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并且重新拉住了他的手,又施了一把力,成功的阻止了他又蹲下去。
他穿的十分单薄,只有红色的小袄,像是从室内突然出来的一样,身上连大衣或者氅衣都没有披,看着瘦瘦小小的。
不过倒是很高,刚才一直蹲着没注意,现在两人都站起来了惊羽发现他居然比她还要高一点点。
小蛮在旁边看着惊羽将自己的氅衣脱给了那个小男孩急的不行,急忙就要将自己穿的外衣脱下来给她穿。
便是陵云脸上也露出了不愉的神色,仿佛要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所以惊羽只用吩咐小蛮:“不用麻烦了,我们赶紧回去,一小节路没那么冷。”说着就赶紧牵着身边的人往回走。
她坚持如此,小蛮也没有办法,赶忙上前快速帮着那小少爷将衣领上的系带系好,省的氅衣滑下。
刚开始的时候惊羽能感觉到真的是她硬拽着他走,他仿佛全身都是抗拒,但是力气不敌惊羽,没有办法只能被牵着走。
后来就好了很多,虽然他仍然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是好歹能自己走两步了,不用惊羽全程拽着他。
因为得用力拽着他走,惊羽大冷的天没了大氅还走出了一身的汗,到底是个同龄孩子,她扯着走了一路也没有那么轻松。
快到地方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碰上了母后派出来找人的人:汉女领着一队宫人还有侍卫正在边搜寻着什么边往这边走呢。
汉女在皇后身边伺候多年,又是昭和宫的女官,面色一向比较严肃,同温柔的芳洲不同。
由于经常干的是无理取闹的事儿,导致惊羽一见到神情严肃的汉女,有时候便是有理也短了三分。
所以此时远远的看着汉女带着队伍找人,惊羽便觉得心头一颤,后来又想到今日自己又没有惹祸反而是做了件好事,母后怎么都不会罚她的,心中瞬间就有了底气。
于是惊羽立刻挂上了笑容,拉着人,准备上前跟汉女炫耀讨赏。
毕竟今日她为了人不冻死在皇宫里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大冬天的额头上都走出汗来了。
结果等她带着人一上前,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今日的壮举呢,就见汉女匆匆的给她行了个礼,话都没跟她多说一句,就立刻对着她身边的男孩说:“小公子,国公夫人都急疯了,臣这就带您回去。”
惊羽这才看清汉女身边还有些不认识的人,穿着并不是宫人的服饰,应该是来参宴的大人们从宫外带进来的仆从。
一脸焦急的扑向她身边的人:“二少爷你怎么偷偷跑出去了,夫人都要急死了,请了皇后娘娘帮忙找人,您这是去了哪里啊,身上怎么这么凉。”
面对众人的所有话他都没有回应,仍然是那副仿佛听不见的样子。
说实话,若不是刚才惊羽亲耳听见了他回应了她一句要找两片不一样的雪花的话,就他这一路上的各种表现,真的要让人觉得这人不是聋子就是哑巴。
他不回应,那些仆从也没有什么意外,应该是早就习惯了。
汉女一直在皇后身边伺候,消息灵通,也知道他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并不意外他此刻的表现。
汉女要将他带回去找国公夫人,惊羽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但是能被称为国公夫人的大秦就只有那么四姓之人,范围是放在那里的。
刚才那个十分焦急急忙上前的仆妇要来拉他的手,才发现惊羽一直牵着他。
虽然仆妇之前并没有见过惊羽,但是刚才汉女行礼的时候她也跟着行礼了,宫中这般年纪的公主只有一个,身份昭然若揭。
看样子今日是公主将自家少爷给带了回来,仆妇赶紧道谢:“多谢公主今日施以援手,老仆感激不尽。”
惊羽聪慧,尽管现在有些混乱,但是也能推断出来大致情况,应该是他偷偷的从宴席上跑了出来让家中大人担心了。
他这般年纪应该不能在前殿参宴,惊羽刚开始同皇后在一处参宴,后来又去了专门给孩童们安排的后殿,两处都没有看到过他。
若不是他在殿内待的位置不容易看见,就说明他一开始就跑了出去,只是大人们这才发现而已,不然也不能耽误这么长时间才出来找。
“不过小事,勿要挂心。”说着就放下了一直牵着男孩的手,让那仆妇将他带回去。
国公夫人肯定是同母后在一处赴宴的,她不想回母后那儿去,打算在这里分开之后自己继续去后殿找安乐她们研究六博棋。
一路都没有反应低头看着路面的人在她放下手的那一刻居然抬头看了看她。
惊羽正撞上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空洞,什么情绪都传达不出来,整个人仿佛像是一具只会动的人偶,毫无生机活力,只是被大红色的氅衣衬出了点颜色来。
好在一路同行,惊羽如今也习惯了些他的眼神,知道他能听到她说话,便说:“你快回去找家人吧,我要走了。”
说着倒也没有迟疑,怕汉女反应过来趁机把她也逮走,带着小蛮和陵云赶紧回后殿去了。
汉女看着惊羽快速离开的身影,也猜出来大概是她在哪里不小心碰到国公家的小公子,趁机给带了回来。
虽然不知道其中具体过程,但是今日惊羽不仅没有闯祸,反而是做了件好事。
见她是往后殿方向去的,汉女也放了点心,带着队伍往皇后那里去了。
仆妇自然而然的牵住了他们少爷的手,那仆妇是自小伺候他的,他倒是也没有抗拒,她来牵他,他就跟着她走了,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仆妇知道他的情况,也不意外,只想牵着他赶紧回去。
只是刚才又惊又怕,生怕少爷出什么事情,又怕他在皇宫中冲撞了什么贵人,乍见了他安全的回来,心放下来了也没有怎么检查他身上。
现在冷静下来才发现他身上披着的氅衣是大红色,今日进宫来的时候她明明给他穿的是一件银灰色的氅衣,定睛一看材料样式也不太对,看样式像是宫中之物,不是国公府的东西。
她就问他:“少爷,您这身上的氅衣是从何处得来的啊?”
他性情有缺,他们这些身边的人便得多多警醒。
本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不理会她的话,没想到这次听到问话居然抬头回答:“她的。”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
旁边的汉女听到他们的谈话,便解释道:“这是公主的氅衣,小公子穿的单薄,公主应该是将氅衣给了小公子穿。”
仆妇有些诚惶诚恐:“这怎么好,公主万金之躯,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办。”说着就要将男孩身上的氅衣脱下来。
谁料本来虽然不通人事但十分乖觉的人这次却十分固执,死死的拉着衣领,不让仆妇去解衣服,眼神虽然仍然空洞,却带上了点执拗。
汉女见状,阻止了仆妇的动作:“公主心善,定然是不忍小公子挨冻的,公主应该已经回到后殿了,便让小少爷继续穿着吧,眼下还是尽快回去,娘娘和国公夫人应该都等急了。”
小少爷固执起来哪怕是国公和夫人都是没有办法的,更何况她一个仆妇。
再加上汉女的话,仆妇终于是停了手上的动作,连声应是,牵着男孩继续往前走了。
死死将双手护在衣领上的人见仆妇放弃了动作也没有松下警惕,哪怕一只手被仆妇牵住,另外一只手也仍然是紧紧的护在衣领上,生怕人家动他的东西。
汉女余光瞥到此种行径,心里不由得稍微叹了一声:凌国公府为四国公之首,朝中声望颇重,又重权在握,只是没想到这尊贵的嫡出次子,居然生来便心智有缺。
汉女将人带走了,惊羽也没有多想,只心里还美滋滋的,觉得日行一善,维护了皇室的威严,并没有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等她回到后殿,安乐她们等她等的都不耐烦了,早就重新开始了一轮讨论。
一见到她,安乐就开始了嘲讽:“我们还以为你掉到恭房里去了呢,正打算喊人去捞你。”
安乐被昌平长公主宠的要月亮不给星星的,市井也没有少去,导致现在多少有些言行粗俗了。
韦韵见状赶紧撇清关系:“别别别,明明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想的,别带上我们无辜之人。”
那好歹是大秦顶顶尊贵的嫡长公主,安乐是皇亲国戚说话可以没有分寸,她们这些人可不敢随意开玩笑。
惊羽一听这话就知道安乐这小妮子又是欠挠了,撒开手就冲了上去,在她腰间一阵扑腾,不一会儿就让安乐笑的没有力气了。
安乐好惨,从小到大都能被惊羽掌控住死穴,明明比惊羽要大,但是一直却只能被她掌握在股掌之中。
等到宴会结束,来参宴的众人逐渐离宫,惊羽本还打算等母后一起回昭和宫,但是实在撑不住困意,派人去跟母后说了一声后便自行回了昭和宫,洗漱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正月初一一大早,小蛮就来唤惊羽起床,说皇子公主们都快去给帝后请安了,她也得抓紧时间起身了。
正月初一是新年伊始,后宫诸人皆要来拜见皇后,包括在宫外的皇子们,在宫内的皇子公主们就更不能例外了。
惊羽占着近水楼台的优势,能多赖一会儿床,但是也赖不了太久。
新年新气象,小蛮给她准备了崭新的衣服,仍然是热烈的大红色。
皇后喜欢红色,她也是后宫嫔妃中唯一一个有资格穿正红颜色的人。
可惜已经上了年纪,再穿红色便显的有些不端重了。
于是便喜欢往惊风惊羽身上套红色衣裳,尤其是腊月底到正月里,说是看着格外的喜人。
在穿衣打扮之上惊羽是从来都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在这种事情上母后的权威是绝对不可以挑战的,无论怎么反抗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是被全然镇压,现在便也认命的很。
她也过了好几回年了,知道初一事多,虽然不用像民间那样去走亲戚拜年,但是首先就是得去紫宸殿给父皇请安。
她收拾妥当了之后,出门的时候同母后碰了一面,话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就被皇后撵着去给皇帝请安。
她也知道轻重,不敢耽误太长时间,急忙就往紫宸殿出发了。
到的时候正好同仍在后宫的几位弟弟妹妹汇合,没一会儿在宫外的兄长们也都到了。
兄弟姐妹们一起同皇帝请了个安,便相约着往昭和宫去了。
尽管惊羽就住在昭和宫,但是该走的程序是必定要走的,正月初一,总不能越过父皇先去给母后请安。
惊魄在前面领队,惊羽走着走着就吊在了后面,同惊风偷偷摸摸的说着小话。
昨日惊风一直都在前殿待着,两个人话都没有多说两句,更何况是交流些“违禁物资”。
惊风同惊羽是物理意义上的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对她的小心思知道的清清楚楚,见她凑到他身边,便立刻拿出了偷偷带进宫里来的小东西,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塞到惊羽的衣襟里。
并且小声跟她说:“这是蒙古的糖奶糕,昨日皇兄们吃了好多,但是皇兄就只给了我两个,我偷偷给你藏了一个。”
皇子府过年自然是有物资发放的,没有皇后在上面管着,底下人也控制不太住惊风吃不吃糖,导致他经常能给惊羽偷渡一点。
惊羽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们马上就要换牙,皇后看惊羽看的紧的不行,如今连块稍微带点甜味儿的点心都不让她尝。
昨日除夕那么大的日子,她却连块最普通的芽糖都没捞上吃,简直就是酷刑。
还是惊风好,惊羽闻到衣襟里糖果的香味,立刻喜笑颜开的眉眼都弯作了一处,偷偷蹭蹭惊风的手,以示嘉奖。
他们这一番小动作虽然没什么人看见,但是惊魄一瞅到他们两个凑到一处就有些头疼。
这两个家伙虽然长大了,但是破坏力仍然可观,只是越发会隐藏自己罢了。
一行人到了昭和宫同皇后请过安,皇后今日事忙,又不好只留惊魄和惊风,见过了之后便让他们自行离去了,转眼间昭和宫就只剩下惊羽了。
惊羽突然想到昨天的事情,昨日汉女说他是国公府的孩子,大秦国公就那么几家,但是惊羽并不知道他具体是哪家的,所以有心想问问皇后昨天那个男孩的身份。
只是正月初一,皇后便是想抽空歇歇脚都成问题,更何况是同惊羽坐下来说话。
惊羽一整天除了早上出门和请安的时候连皇后的人影儿都没有见到,索性也不再努力了,自己进了书房,她毕竟还是身负重任之人啊。
等到第二天,皇后终于有了一点闲时间,晌午同惊羽一起用膳的时候,惊羽吃的正开心,还没有想起来问那男孩的身份,就有人找上来了。
汉女进来禀报:“娘娘,凌国公夫人派人送来了礼物,多谢公主除夕那日照顾他们二少爷。又送来了三件火狐毛制成的氅衣,说是二少爷耍了性子,不愿意归还公主的氅衣,便寻了样式相近的当赔礼。”
说着便将凌国公府送来的东西呈了上来,一份是谢礼,另一份便是那三件氅衣,纯色的火狐毛,看着便觉得十分暖和。
皇后看了一眼,再一看旁边抬起头来的惊羽,想想这事儿还是得问清楚才行,就先让汉女带了东西退下。
“昨日事忙,没来得及问你,除夕那日你是如何同凌家孩子玩在一起的?”
惊羽这才知道他的身份,原来是凌国公家的孩子啊。
同母后没什么好隐瞒的,便也据实相告:“我去恭房,回去的路上就看到他蹲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的,身上都盖了好厚一层雪,我怕他冻死在皇宫里,就拉着他回去了。”
到底是没好意思跟母后说自己也跟着他在树底下傻不愣登的蹲了两炷香找雪花的事儿。
这也符合惊羽的性子,皇后也没有多想:“如此这般,倒是也没有什么大事儿,你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儿。凌国公府送来的那些谢礼,等会儿你有时间了也去看看,若是有喜欢的就挑走去玩。”
惊羽点点头,又想起那个男孩有些与众不同的样子,便问皇后:“母后,他叫什么名字啊?”
皇后自然是知道的:“应该是单一个旭字,是凌国公的嫡出次子,我记得他是长治七年出生的,比你要大上一两岁。”
“除夕那日国公夫人带他和世子进宫赴宴,他兄长随凌国公在前殿,他便跟着国公夫人一起。”
“中途不知道怎么偷跑了出去,刚开始国公夫人都没有发现,发现了之后才惊慌的不行,来找我帮忙寻人。”
凌国公是谁惊羽还是知道的,凌国公是先祖时封的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如今的凌国公凌闻应该是第三代凌国公,也是凌旭的父亲。
凌家在前朝便是大族,在大秦先祖征伐之时以最快速度支持,也算是立下了不少功劳,所以建国之时获封国公之位,如今已历时三代。
惊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又想到自己那件氅衣,就跟皇后说:“母后,你派人跟凌国公夫人说,我那件氅衣不用还了,本来就是给凌旭的。”
虽然她很喜欢那件衣裳,但是作为公主,给出去的东西不往回要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凌国公家那孩子的情况皇后也是知道的,惊羽的一件氅衣算不了什么。
虽然氅衣是皇室制式,但是不是正式的礼服,上面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花样,哪怕是寻常臣子家的人穿了也不会逾制。
国公夫人也不是憨傻之人,那件氅衣上若是有违制的东西,便是凌旭如何不愿意,她也是要将衣服还回来的。
皇后点点头,同惊羽隐晦的提了两句:“凌家那孩子情况有些特殊,你若是下次见到他,人家若是不理你你也别发脾气,他不怎么爱说话的。”
世家大族互为姻亲,盘根错足,消息广泛,所以凌家次子生来便心智有缺的事情在帝都不是秘密。
朝中局势皇后了如指掌,便是朝臣后宅之事,多数皇后也是心里有数的。
凌家那次子虽然心智有缺,但是好在凌家的长子还算争气,文武兼修,有才名在外,已经请封了世子。
将来袭爵,凌国公府家大业大,庇佑他这个心智有缺的同胞弟弟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惊羽虽然没有皇后知道的事情多,但是凌旭不爱说话的事情她是亲身经历过的。
再说了她也不是随便发脾气的人,她堂堂一国公主,自然是不会跟凌旭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计较,对皇后的话自然是点点头同意了。
皇后正月里每日都是有事情要忙的,用过午膳就自行离去了,惊羽乐的清闲,跑到书房里继续攻读典籍。
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挤出一点时间,在成堆的书籍里翻了起来,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在书案上收拾出了一片地方,提笔写了封信,让人送了出去。
在长安有点消息渠道的人都多少知道凌家嫡次子的情况。
据说是早产加难产,明明不是头胎,凌夫人却生了整整四日夜,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等到好容易救活养大了,本以为就此慢慢变好,这孩子却慢慢显出不同寻常来。
寻常孩子最晚两岁也能会说话了,那孩子却是到三岁都未张口说一个字,平日里多是低着头,若是猛然抬起头来看人,那眼神哪怕是饱经风霜的大人们冷不丁的瞅一眼也会觉得心里发凉。
久而久之,是个人都知道这孩子不对劲,暗地里会说偷偷说一句凌家生了个傻子之类的话。
凌夫人生了凌旭之后元气大伤,再是生不了孩子了,便更加心疼次子,事事都亲力亲为,不肯让别人欺辱于他。
凌旭这般年纪,早就该开蒙读书,凌夫人也尝试过将他送去书院私塾哪怕是家里的族学,但是没过两天就发现他根本融入不进去,夫子们都劝她将孩子接回去。
凌旭不怎么说话,凌夫人养他这么大,也只是知道这孩子不是聋子哑巴,他只是心智有缺,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交流罢了。
但是凌夫人坚决不承认她的旭儿是个傻子,夫子们教不了他,她就自己在家里给旭儿开蒙。
她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给孩童开蒙不成什么问题。
只是教导之事注定艰难,凌旭很多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说话他也没什么反应,凌夫人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教的东西他有没有听进去。
凌夫人教着教着,心里不知道流下了多少眼泪,但是还是坚持着。
但是也是有意外的收获的,哪怕教导过程中凌旭基本上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基本不会对她说的话有反应,但是慢慢的凌夫人发现,凌旭会慢慢的拿着书看了,甚至还会自己拿着笔写字了。
哪怕他仍然不说话,看起书来也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那种状态,他不会交流,凌夫人也不知道他学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凌夫人也仍然十分欣慰,觉得她的旭儿在慢慢的变好。
所以今年的除夕宫宴,哪怕凌国公还是老夫人都建议她像往常那样将凌旭留在家里,一来皇宫人生地不熟的怕照顾不周,二来也是怕冲撞皇室。
但是凌夫人不肯,她的旭儿已经好了很多了,别人家孩子可以进宫参宴,她的旭儿自然也可以。
凌国公如今不过而立之年,朝中谁见了都会说一句儒雅风流之人,一袭文人风骨,知道他次子事情的人多多少少对他有些难言的同情之意。
对这个生来心智有缺的次子,凌国公自然也是心有愧疚的,只是他到底没有凌夫人那般耐心和决心。
有时候他有心想亲近次子,但是一看到那种眼神,便觉得通体生寒,实在是难以做到。
久而久之,便是凌国公这个亲生父亲对凌旭都生出了些难以言表的心思。
便刻意不去想着他会不会为凌国公府建功立业,只想着凌国公府偌大家业,如今有他,之后有旭儿兄长,便是护他这个傻儿一世,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夫人的愧疚执拗他也明白,所以尽管还是担心,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将旭儿也带去皇宫中去参宴。
只是没想到凌旭第一次进宫就差点出事儿,若不是公主阴差阳错找回来旭儿,那日他未必不会真的冻死在宫中。
除夕当日凌夫人牵着凌旭回家的时候还是一阵后怕,又看凌旭一副什么都不明白仍然低着头的样子,内心涌上了一股无言的悲伤。
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尽报应在她的旭儿身上。
施以援手的是皇室公主,国公府是必定要有表示的。
凌夫人正月初一就收拾了谢礼要送到宫里去,未能成行的原因是也想将旭儿身上那件公主的氅衣一起还回去,但是却没能成功。
那毕竟是公主的衣服,不说男女有别,就是皇家尊严在那里,这衣服也是必须要还回去的。
但是旭儿的执拗劲又上来了,或许是被之前仆妇脱他衣服的动作刺激到了,他从宫中回来一路上就拽着衣服不让人动,哪怕是一只手一直被人牵着,也一定要腾另外一只手出来拽着衣领。
她想趁着他睡觉的时候脱下来也不成,他哪怕是睡梦中都紧紧的拽着,仆人给他换衣服的时候也只能脱其他衣服不能动那件披在身上的氅衣。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随着旁人的动作去,但是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唯一能够表达出来的情绪便是执拗,若是他固执起来,旁人根本没有办法。
凌夫人曾经试图强行将一些东西从他手中抢下来。
他拗不过大人的力气,被抢了东西之后也不会说话不会哭,只会独然站在旁边,用那双空洞的眼神盯着凌夫人看。
直看到人的心里去,在凌夫人千疮百孔的心上再狠狠的扎上一刀。
凌夫人曾经试过几次,她根本受不住那样的眼神,所以也不敢强抢,等了两晚上都没有成功。
再晚就真的显得自己没有诚意了,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只好去库房找了三件相似的上好氅衣,加上谢礼,正月初二一大早就让人一起送到皇宫里去了。
宫里回话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凌夫人就收到了回信,皇后说莫用多礼,谢礼是给惊羽的,公主也喜欢,便收下了。
但是氅衣是公主主动给二少爷的,不用担心归还,国公府可放心留下,顺便将那三件氅衣给送了回来。
凌夫人也就明白了皇室的态度,全然当作是孩童之间的小事。
皇后那边没想着靠这件事情占国公府的人情,谢礼收了,就代表这件事情了了,让她也莫要挂在心上,凌夫人也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宫里重新送来了一封信,写明是凌旭收,虽然棱角分明,但分明是个孩童字迹。
凌夫人没拆,带去书房给了正在看书的凌旭。
他身上还披着那件红色的氅衣,书放在桌案上,一只手翻书,另外一只手仍然护着衣领。
对于母亲,凌旭的反应是要多一些的,便抬头看了眼她,仿佛不知道她手上的东西是何含义。
凌夫人将信拆开,将里面的信纸递给凌旭,柔声说:“是公主给你的,旭儿看看。”
凌旭虽然对外界感知不多,但是他听到那些人叫她公主,想了想,用翻书的那只手接过了母亲手中的信。
惊羽翻阅典籍,终于是得出来一个结论,写信同凌旭说了:如果是天上下的雪的话,肯定是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但是她可以给他画两片雪花,绝对是一模一样的。
另外一张薄绢纸上便是这两片雪花,棱角分明,栩栩如生,尽管是用墨迹作的画,没有雪那般洁白无瑕,但是的确连笔锋的走向都是一模一样的。
再定睛一看,纸的中间有一片折痕,应该是靠墨迹洇下去来复制的。
凌夫人没有看到信上写的是什么,但是她看到凌旭很是认真的看完了信。
他做什么事看上去都是认真的,但其实只是空洞,但是今日凌夫人仿佛从他的脸色中都看出认真来。
接着,她便看到凌旭这两日一直护着衣领的那只手放了下来,缓缓的摸过了其中一张上面仿佛画着什么东西的纸。
凌夫人不知道公主写了什么,但是借此机会,她上前去将凌旭身上那件披了两三天的氅衣脱下来的时候,他终于没有阻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