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7 ]
迟雪继续过着她平静的、正常的高中生活——如果忽视身边同学时不时的卡壳、间歇性热情以及沉默凝视的话,她现在正在过的日子,和此前别无二致。
最初的惊吓过后,迟雪已经慢慢习惯了。她发现,虽然这些同学(NPC)会出现异常,但他们并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举动,仿佛这些异常现象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作者只是想欣赏她被吓住的僵硬表情,并不是真的想害她。确定这一点后,迟雪便觉得,偶尔出点bug也没什么所谓的。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嘛,人类社会就像一个由无数名程序员接力、合作写出来的电脑程序,其中屎山代码堆积如云又如何,不也还是在一代又一代的程序员的维护更新下勉励维持到今天了么?在那些“错误“危及到她本人之前,迟雪认为,将就着过呗,还能咋地。
她还挺期待作者会给她整什么花活儿呢。就像玩一个经典的Roguelike游戏,在进入下一个房间以前,你永远都不知道你将会抽到一张怎样的牌。它既可能是buff,又可能是debuff,也可能是有意为之的恶作剧:恭喜,你抽中一张既无裨益又无损害的牌!怎么不能算作一种另类的幸运?
迟雪当下的感受,便大抵如此:每天早上,她从自己1.8m x 0.9m的宿舍床上醒来,洗漱完毕、走出宿舍,迎面遇到的第一个学生将决定她会度过怎样的一天。
如果学生开朗非凡,明明他们素不相识,却还要把迟雪从头夸到脚,那么今天她将会过得众星捧月;如果学生对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肆无忌惮地发出聒噪笑声,那么今天她将会过得抬不起头……迟雪倒好奇,作者到底还能编出多少种花样来,让她一一体会。
今天又有了新类型。迟雪走出宿舍门,便见走廊上的学生们像正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俱直挺挺地驻足于原地,双手抬起蒙住双眼。她见怪不怪,心脏与神经已然接受良好,盘算着先去食堂吃个早饭,然后回教室上早自习。
迟雪穿行于“木头人”学生之间,见食堂窗口后的阿姨也变成了“木头人”,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自己动手,从窗口里取了包子和豆浆,又自己刷了饭卡。
就是这点不好。作者自己操控人物玩得开心,却大大妨碍了迟雪好好过日子,导致她很多事情都必须自助。
吃罢早饭,迟雪起身,正用纸巾擦拭着手指,眼角余光瞥见一人朝她走来。是叶半夏。
“姐姐早,刚吃完早饭?”叶半夏寒暄了一句,便直奔主题,“最近你有没有遇到……像上次在礼服店里那样的异常情况?”
迟雪环顾四周,除她和叶半夏以外,其余人依旧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她有些疑惑:叶半夏难道看不到这些木头人吗?否则为什么要问答案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还挺经常的,基本每天都会有。”她谨慎地回答道。
叶半夏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那姐姐你比我严重多了……我只是偶尔会遇到,但也不算太糟糕,最多是我本来正在和这个人说话,结果她突然卡住了……”
迟雪不动声色地想着:在我的视角看来,是所有人都卡住了。
姐妹二人一面聊着天,一面走向教学楼。在路口同叶半夏分别后,迟雪便独自走上楼梯、进入教室,同学和老师仍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木头人”,等到迟雪落座,世界方按下了播放键。
老师大声说:“上课!”
伴着尧婷婷的一声“起立!”,全班同学齐刷刷起身,鞠躬大喊:“老师好——”
迟雪的阈值已被锻炼到一个相当□□的境地,她甚至怀疑任何意外都无法令她神色改变分毫。她在这个处处皆作异常的世界里,试图平静地生活:如此看来,她似乎才是“异常”。
但她本来就是这个小说世界的变数嘛。
在到校第一天之后,迟雪再没给唐晓翼发过消息。
一方面是因为,他那天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另一方面是因为,迟雪渐渐地习惯了这种跌宕起伏的生活。她不需要仰赖他人的支撑,她靠自己就可以坚持下去。
……才不是因为,“唐晓翼不回消息”这件事,刺痛了迟雪。
仿佛她刚刚萌生出一点儿的希望与依赖,又被他的冷淡与不在乎掐灭了。
这又没什么要紧的,对吧?迟雪安慰自己,无聊地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老师布置的随堂题目,她早做出来了,现在只等着对答案。正当她画得入神,有人却骤然从她手肘底下抽走了草稿纸。
迟雪抬眸,闯进数学老师的眼神里。老师像没看见她写在正中央的解题过程与答案,指着她画在角落的涂鸦,怒道:“上课就是要你做这些事的?!”
“老师,题目我已经写出来了……”迟雪想提醒老师,但话语堵塞在了喉咙里。她意识到,此时对抗绝非最佳选择,她应当服软、低头,顺着对方的话承认错误,即便她认为自己根本没有错。
活了两世,迟雪已能游刃有余地解决这种问题。于是她话锋一转:“对不起老师,我不该开小差的。”
叶迟雪外貌精致,眉眼漂亮,摆出低眉顺目的认错模样,加之言语软化,这套组合拳能说服大多数的人。
但今天在数学老师这里碰了钉子。
尽管迟雪已拿出十足诚挚的道歉态度,老师却全无退让之意,拿着那叠草稿纸,不住地指责着迟雪。从她上课不认真,一直延伸到她高考失利、考不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理所应当地推导出:叶迟雪的人生完了!迟雪愈听愈觉得不可思议,荒谬到她想要笑出声,但她深知她绝不能笑。她看出来,数学老师的表现也是“异常”之一。
这一天,迟雪抽到的牌,已知包括了“木头人”和“苛责”这两个关键词。如此确认过后,迟雪反倒轻省不少。既然只是“异常”,那她就没必要太在意。说不定明天数学老师又风和日丽了呢?干嘛这么计较debuff影响下的剧情嘛。
直到数学老师好似越讲越生气,随手从墨小侠的桌上抓起一把削铅笔用的小刀,逼到迟雪眼前时,迟雪方意识到今天的“异常”和以前的“异常”不太一样。
眼前小刀刀锋锐利、寒光澹澹,边缘甚至反映出迟雪发丝的漆黑色。迟雪盯住它,震惊地想到:现在已经发展到直接威胁她人身安全了吗?
她出声试图阻止:“老师、老师,您冷静一点……”
数学老师手持那把小刀,愈逼愈近。老师仿佛陷入了某种催眠状态,口中不断地重复着“你的人生被你自己毁了”这句话,眼神中流露出癫狂与迷茫。他像也不太能理解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更无法控制自己,只是把这把小刀攥握在掌心,只想逼近眼前这个女学生的脖颈。迟雪不得不起身,被逼得步步后退,直到后腰挨上窗台。
她头皮发麻地想着:其他同学都没想着阻拦一下吗?!哪怕有人说要去叫班主任过来呢!
她朝教室里扫了一眼,这一眼令她浑身汗毛倒立。因为她看到她的那些同学们也离开了座位,手持各种各样的刀具:削铅笔用的小刀、美工刀、瑞士军刀……他们拿着这些银光烁烁的刀具,向她和数学老师靠拢了过来,口中全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那句“你的人生被你自己毁了”。
整个教室空荡荡,唯有迟雪所在的窗台附近,被学生和老师围成了一面黑压压的扇形。
她无处可逃,只能坐上窗台、扶住窗棂。眼见的同学和老师离她越来越近,刀尖即将割破她的校服,迟雪往窗外看了看,感到头晕目眩的同时极力安慰自己:只是二楼,幸好只是二楼,跳下去也大概率不会受伤,更不会死……她下定决心,断然翻过双腿,从窗台上一跃而下。
迟雪跌进了路畔的绿化带里,柔软的草甸为她减轻了不少冲击力。她还未站稳,便惶惶然抬头,与挤在窗口处、往下俯视她的同学与老师对上了目光。
他们仍拿着那些刀具。它们有如悬挂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迟雪知道,她必须得跑——但她能跑到哪里去呢?这里是寄宿制管理学校,上课时间要想出入校门,必须手持经过教师批准的请假条。她跑不出校门,在校园里游荡,只会成为瓮中之鳖。
或许她应该回宿舍?她下意识认为那里是她的“安全屋”;或许她应该去高一教学楼找叶半夏?女主角应当依旧权能在握,能稍稍抵挡作者的入侵;或许……迟雪焦头烂额地想着,身边的异动再次打断了她的思考。
一张柔软的席梦思床垫毫无预兆地、突兀地出现在了一旁,像是被谁凭空捏造出来的,格格不入地诞生在了绿化带里。
迟雪一惊,扫视一圈,视线定格在了不远处。她看到丹青与仁朱伴着唐晓翼,飞快地朝她走来。
唐晓翼面色紧绷,像见到了什么绝不愿其发生的事成真,直到迟雪跨出绿化带、向他飞奔而来,他的表情方稍微放松了些。直到迟雪跑到他面前,还未站定脚跟,唐晓翼就拉了一把她的衣袖,将她扯到了怀抱里。
鼻尖挨上柔软的衣料,檀木香气立即钻入鼻腔,拥着满怀温暖,迟雪才敢真正确认:唐晓翼正和她在一起,并把她紧抱在了臂弯里。
“怎么直接跳窗了?”唐晓翼问她,“就算只有二楼,那也可能摔断腿。”
“……所以你给我捏了个床垫,想用来接住我?”迟雪指了指仍横亘在绿化带里的席梦思。
她感慨道:“我头一次见你造什么东西呢,原来小说世界的‘神’真的可以做到造物啊。”
“事实上,我也是第一次造物。”唐晓翼抿紧了双唇,“……看你真的往下跳,怕你摔伤,当时就光想着要造个床垫接着你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迟雪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蹦跳了几下,以示自己没事:“我之前抱着你从二楼跳下来,不也无事发生。”她比了个“OK”的手势,“可别把我看扁了啊!”
她和唐晓翼讲了这些天来发生的事,以及方才将她逼得跳楼的原因。愈听,唐晓翼神情愈发凝重,牵起迟雪的手,一声不吭地往教学楼走。他们找到了办公室,唐晓翼面不改色地撒着“家中老人病危,希望可以见叶迟雪最后一面”这类谎,问班主任开到了请假条,如此一路顺通地将迟雪带离了学校。
“但我觉得离开学校了,也未必安全。”
坐进车里,迟雪对唐晓翼说道。
他“嗯”了一声:“重点不是在哪里,而是我和你在一起。至少你不用单兵作战了。”
虽然觉得好像已经没有问这个问题的必要了,但迟雪还是问出了口:“那天,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她补充道,“……我这次来学校的那天。”
唐晓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直接将手机递给了她。她点进社交软件,在置顶处找到了她。点进聊天框,迟雪只觉心下冰凉。
那天她发给唐晓翼的消息,根本没有出现在聊天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