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挽狂澜回(十六)
魏暄扪心自问,并不情愿当这个君子。他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自己,何菁菁对他的吸引力远远超乎意料,他肖想这个女子,就像瘾君子渴望如意散一般,只要想起便辗转反侧。
但他无法放任自己,因为伤病缠身、沉疴难消,也因为前路艰险、遍地荆棘,只能用克制和清醒压下从心而生的情愫。
但是这一晚,也许是疲惫的精神削弱了意志,也可能是孤身在寒夜中行走太久,渴望压过了理智。
总之,魏暄没再试图推开蜷在胸口的温软身躯,反而抬手抚住那人乌黑柔软的长发,听到自己从胸臆深处发出惬意的叹息:“魏某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殿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躺在柔软的被衾中,外袍早已被那见色起意的长公主扒了个干净,通身只剩一件白绸中衣,又被冷汗浸透,薄薄一层聊胜于无,轮廓起伏一览无余。
而何菁菁就伏在他完好的右肩窝处,扬起小巧的下巴,半是怜爱半是搓火地蹭了蹭脖颈青筋:“魏帅自己数数,本宫救了你多少回,从摩尼教王到当朝恒王,全都得罪了个遍。”
“本宫就算昏了头脑,也早没了抽身的余地,若我说就想疯上一回,魏帅可愿舍命陪君子?”
魏暄闭上眼,说不出是自厌还是疲惫。
“魏某这条命是殿下救回的,”他声音压得极低,许是出了太多汗,喉咙哑得厉害,“殿下想要,拿去便是。”
这男人睫毛被汗水打湿,凝成湿漉漉的一线,眼角好似浸着冰霜,俊秀到了极点,也清冷到了极点。
何菁菁出神凝望着他,小心揣好心痒难耐,试着亲了亲他浓墨重彩的眼角,没觉出明显的抵触,这才换了薄而软的唇角。
“也许你我之间,只有这一宵缠绵。也许明日回京,又是泼天风雨口诛笔伐,”她含混不清道,“但至少今晚,我能许你一个安心的好觉。”
***
托恒王殿下神来一笔的福,当晚三更,戍守公主院落的南衙禁卫被调走,再次换成靖安侯麾下亲兵。
崔绍亲自守在门口,一边算着时辰,一边频频回望。等了好半晌也没见自家主帅出来,反倒瞧见一窗之隔,屋内灯火悄然熄灭。
崔绍:“……”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崔副将头皮发麻,恨不能踹开房门,将自家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主帅薅出来。
但他到底抑制住冲动,因为了解自家主帅——魏暄为人清醒克制,绝不会放任事态发展超出掌握,倘若他做出某个不合情理的决定,要么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要么……这本就是他想做的。
联想到自家督帅与长公主的几番牵扯,以及对方在刺史府内不遗余力的维护,崔绍长叹一声,到底没做坏人好事的恶徒。
不过,崔副将还是想岔了,虽说共处一室,靖安侯与长公主却没发生实质性的关系。这倒不是因为魏帅人品过硬,美色当前亦能坐怀不乱,而是他实在太疲惫,虚透的身子不足以支撑过分的亲昵。
他能做的,只是不加抵抗地卧于帐中,放任那人松了束带、扯开衣襟,极尽轻柔地怜惜过每一寸饱受折磨与凌虐的肌肤。
“放松些,就当自己睡着了,”那女子在他耳畔低笑,像是哄诱,又仿佛调侃,“睡着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做,是不是觉得好过些?”
魏暄偏过头,避开她的呵气如兰。耳廓肌肤最为敏感,实在受不住她这般浅吟低笑。
何菁菁猫儿似地伏在他胸口,与一道斜擦肩头的伤疤两两相顾。那伤疤极长,看上去几乎像是将胸口一劈两半,再粗制滥造地缝补一处。
她其实早在察尔干就已见过,只是没机会细问,眼下终于逮着空当:“怎么弄的?”
魏暄闭着眼,竭力不让气息露出异样:“不记得了……左不过是战场上留下的。”
何菁菁看出他的回避之意,不再多问,转而用缱绻情愫缠裹住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男人匮乏的血气与精力令他无法给出回应,却像冰天雪地的旅人沉溺温泉一样,难以自拔地陷入其中。
他未曾与何菁菁发生实质关系,却心知肚明,由此生出的羁绊更甚于床笫之欢。
从此身临泉台,心向红尘。
***
翌日天光微明,倚墙打瞌睡的崔绍听到“吱呀”的开门声,刹那间,他像头训练有素的猎隼,立刻扎着膀子迎上去,一声“督帅”到了嘴边,被那人抬手挡回。
魏暄若无其事地掩上门板,拖着崔绍走出一射之地才道:“昨夜之事……”
崔绍心领神会:“末将叮嘱过底下人,昨夜之事不会泄露半字,督帅放心便是。”
魏暄微微颔首,抬手揉了把酸涩眉心。
崔绍觑着他神色,见自家督帅虽然脸色疲惫,却没有寒症发作后常见的青白孱弱,显然是休息得不错。
他纳罕不已,心道:不都说“那种事”最耗男子精气,怎地搁自家督帅身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究竟是纠缠自家督帅许久的寒症并没有看上去那般严重,还是长公主殿下格外……天赋异禀?
崔绍未曾将疑问宣诸于口,奈何魏暄与他自小相识,光瞧此人神情便能将他心中所想猜个八九不离十,一记肘锤顺势怼了过去:“我与长公主殿下并无不可告人的关系!”
崔绍了解自家主帅性情,他既说没有,那便是板上钉钉。然而崔副将并未松一口气,反而越发忧心忡忡。
“这小子分明对长公主动了心,都留宿了,居然什么也没发生?”他愁眉不展地想,“除了身子骨被寒毒掏空,还能有什么解释?不行,等回京后,还是得寻个好大夫仔细瞧瞧。”
崔绍是真心为魏暄着想,他预料到回京后的泼天风雨,唯恐靖安侯连伤带病支撑不住,才想尽早设法调理。
奈何朝堂上磨刀霍霍的肱骨之臣们不给魏暄休养生息的机会,深居紫宸殿的神启帝更见不得魏暄安闲。
离京城九门尚有五六里地,宫中来使已然拦住车架,捧出神启帝亲笔的明黄旨意,口口声声宣长公主殿下入宫问话。
何菁菁早料到这一遭,扶了扶鬓边玉钗,十分坦然地掀帘下车。
一旁搀扶的魏暄忽然握住她的手,令她抬起的脚步落回原位。
何菁菁诧异抬头,正对上靖安侯深沉眼眸,那一瞬,许多平日里被压在心底的、不能见诸光下的情愫,终于显露出形迹。
“入宫应对,千万当心,”魏暄用耳语似的声量说道,“若是应付不来,只管推在臣头上。
”
何菁菁弯落眼角:“分别在即,魏帅只与本宫说这个?”
她今日盛装打扮过,眉心花钿格外可人。靖安侯被那艳光灼了眼,却看一眼少一眼似地,只管盯着她瞧。
“殿下福泽绵厚,定能安然归来。”
***
九天阊阖开宫殿,山顶千门次第开。
这不是何菁菁第一次入大庆宫觐见圣人,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感受到逼人的压迫感。高大廊柱支撑起金碧辉煌的拱券飞甍,行走在朱艳繁华间的宫人神色恭谨,一举一动像是用严丝合缝的矩尺标量过,容不得半点差错。
这种压力无关历史积淀,无关人心向背,纯粹是出于皇权威压。
如果何菁菁是土生土长的大夏贵女,或许已经被压弯了脊梁骨,可惜她不是。
纵使被西域的沙风瀚海、明刀暗箭磋磨得面目全非,她心里依然藏了一片天高海阔,可以搏击风浪,却不能屈就金笼。
皇权威压不行,以爱为名的禁锢也不行。
虽是入宫请罪,何菁菁却丝毫不堕气势,照旧换了一袭绯衣华服,锦绣裙摆织出春日百花,点睛之笔却不是居中的倾国牡丹,而是隐在花丛中,伸爪扑着一只蝴蝶的雪白猫儿。
狸奴头顶染了一抹灰,神形皆似极了长公主豢养的白猫丁丁。
“吱呀”一记绵长声响,却是紫宸殿封闭数日的大门洞开,宦官尖利的声音响彻长阶:“宣镇宁长公主觐见——”
彼时,何菁菁已在阶下候了足有一个时辰,她倒是一点没有被人晾着的局促,好整以暇地理着裙摆。听到内宦宣召,她敛袖仰头,华丽裙摆横好似张开的彩凤羽翼,掠过白玉石阶,一头扎进阴影浓重的紫宸殿内。
“镇宁给圣人请安,皇兄龙体安康,镇宁喜不自胜。”
她肚里暗暗骂娘,人却依礼跪伏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地,直觉御案后射出两道冰冷阴沉的视线,绕着头顶不住打转。
“若是朕没记错,这是镇宁受封长公主以后,头一回单独入宫请安吧?”年轻帝王阴鸷的笑声传来,许是想多了,何菁菁总觉得他中气有些虚浮,像是胸臆中堵着什么,任凭如何用力,仍难以将气吸入肺脏,“当初宫宴上,朕有心为你安排归宿,却被你断然拒绝。”
“如今倒是想起,朕是你的皇兄了?”
何菁菁一点不想跟这位名义上的“皇兄”浪费唇舌,奈何来都来了,只能做戏做全套:“皇兄怎地这般健忘?镇宁受封长公主翌日,就来紫宸殿请安谢恩,是皇兄不愿见我,将我晾在殿外足足两个时辰。”
“镇宁还以为,圣人不乐意见到镇宁,这才闭门不出,免得碍了圣人的眼。”
神启帝见惯了唯唯诺诺的世家贵女,头一回见识何菁菁这等滚刀肉的路数,额角青筋顿时颤作一团。
但他能在靖安侯的阴影下忍耐多时,早不是当初热血上头就御驾亲征的愣头青,居然忍住怒火,冷冷道:“镇宁有皇叔作倚仗,果然是眼高于顶,连朕这个一国天子、嫡亲长兄都不放在心上。”
“只是你再如何自恃靠山,此番牵扯的却是‘通敌叛国’和‘贪墨官粮’两桩大罪,纵然皇叔手眼通天也保不住你。”
何菁菁揣摩着神启帝的心态,不着痕迹地刺了句:“圣人说得极是,普天之下除了圣人,谁能掌握生杀大权?”
神启帝果然没听出她隐晦的讥刺,只以为这有名无实的长公主怕了天子威仪,倒是抚平少许怒火:“你知道便好。”
言罢,上首突然没了声。何菁菁等了片刻,就见视野中闯入一双织绣了蹙金龙纹的乌皮六合靴。
紧接着,那只金龙盘旋的靴尖点起何菁菁下巴,逼她抬起头来。
“乡野小女,生得倒是不错,难怪能把那帮番胡蛮子迷得晕头转向,连皇叔这等杀伐悍将都未能免俗,”神启帝不无恶意地说道,“你可知,你被仁安那蠢货绑走后,皇叔直接闯进郡主府,将先帝御赐的府邸翻了个底朝天,又逐一拷问府中下人,这才得到你的准确去向。”
“随后,皇叔一声招呼不打,点了二十亲兵追去河东,人都离了京畿地界,这才让崔绍代为上疏请罪。”
左右殿内无人,神启帝也不必顾虑天子威仪,撩袍半蹲下身,两根养尊处优的手指捏住何菁菁下巴,半是轻蔑半是狎玩地蹭了下:“难怪皇叔神魂颠倒,对着这样一张脸,只怕没几个男人能不为所动吧?”
何菁菁忍了半晌,终于不打算惯着他了。
“听闻圣人自小得博学鸿儒开蒙,因着天资聪慧,每每被赞誉为神清骨秀、天才赡逸,”她笑了笑,故意拖长音,“今日一见……”
神启帝果然眯起眼:“如何?”
“不学礼,无以立。圣人饱读诗书,却连最简单的“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都不记得,真是罔顾了当世大儒的溢美之词。”
何菁菁用最谦恭的姿态,说着诛心之语:“圣人不妨猜猜,当年盛赞你的大儒瞧见这一幕,会不会懊恼当初有眼无珠,将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句吃回去?”
捏住她下巴的手指陡然发力,几乎在娇嫩面颊上留下两个清晰指印。纵然是靖安侯当前,神启帝也没这么愤怒过——魏暄再桀骜恣睢,终究是大长公主与前任靖安侯之子,身份贵重又手握重兵,被他压过一头,神启帝心理上能说服自己。
可何菁菁算什么?空有长公主尊名,谁又不知道她的底细?
一介草民出身的乡野小女,凭着和亲西域受封公主,哪来的胆子与一国天子叫板?
真以为九五至尊不敢拿她怎样不成!
“听闻你幼时曾在恒王府受教,老二就教出这么个不尊君上、不敬兄长的货色?”神启帝强压怒火,“难怪皇叔对你另眼相待,果然是一丘之貉!”
论嘴仗,何菁菁就没怕过谁:“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皇兄,你读了那么多年的圣人之言,不会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神启帝连遭两轮顶撞,简直出离愤怒,恨不能将这牙尖嘴利的冒牌公主拖出去,狠狠掌一顿嘴。但他到底记得正事,勉强压下火气:“通敌叛国乃是不赦大罪,纵然议亲议贵,三司会审亦是难逃一死!”
“普天之下,能饶你性命的唯有朕!要不要这条性命,单看你自己了。”
何菁菁心说:兜了半天圈子,终于奔正题了。
口中却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圣人想要镇宁如何?”
神启帝松了手,起身居高睥睨着他:“其实朕也想不明白,区区一介女子,如何有勾结北律、倒卖官粮的能耐?”
“不如这样,你若肯说出背后主使,朕或许能念着血脉亲缘,从轻发落。”
何菁菁对上神启帝恶意暗藏的双眸,突然明白了他的打算——这一国天子是要以她为引,将这盆勾结外敌的脏水泼回到靖安侯身上,将他竖成朝野内外口诛笔伐的靶子。
用一句话概括长公主此刻心声,那就是:老兄,你长得寒碜,想得倒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