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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挽狂澜回(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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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菁菁从未将神启帝放在眼中,哪怕这位是名义上的一国之君,登临九五至高无上,依然压不弯异世灵魂天生地长的不屈反骨。

她甚至不用说话,只用那种半是不屑半是冷嘲的眼神注视着神启帝,就足够对方暴跳如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乡野杂草,披上锦绣就能鱼目混珠?”

“朕告诉你,这个长公主的封号是朕赏你的,能封,就能废!”

何菁菁根本无所谓:“圣人请便,左不过是一层虚名,纵然无人知晓史书匿迹,也好过留下‘天子叫国门’的骂名!”

神启帝被她一刀捅进软肋,不止青筋乱颤,眼皮也疯狂抽跳起来。

有那么一时片刻,何菁菁几乎以为这位至尊至贵的大夏天子会气晕过去,又或者条件也不谈,直接将人拖走,不管杖刑或是掌嘴,先出一口恶气再说。

若真如此,便正中何菁菁下怀:她人虽入了宫城,蛰伏京中的暗桩可没闲着,这个时辰,朝中重臣有一个算一个,应当都听说了长公主被宣入宫中的消息。

她终究是正儿八经的镇宁长公主,有着和亲西域的功勋,即便犯了通敌大罪,未有口供、未经三司会审,先被神启帝自说自话地杖个半死,落在朝堂清流眼中,便是板上钉钉的藐视国法、不恤手足。

到时,谁还管长公主通不通敌、卖不卖粮?不参君上一个满头包,简直从“清”到“流”都辜负了。

打着如意算盘的长公主简直迫不及待被拖出去,奈何有人不遂她的心意,只听殿门吱呀长响,一线天光投落殿内。

以光与影为分割,倨傲而立的帝王与匍匐拜倒的长公主犹如站在楚河汉界两端,看似尊卑悬殊,强权与孱弱却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

神启帝满腹怒火倾覆而落:“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无人应答的死寂中,脚步声轻缓响起。

雍容华贵的裙摆拂过门槛,叫人想起生于宫墙的倾国牡丹。来人年过四旬,却因保养得当不显老态,望之一如三十许人,声线亦是平静和缓:“雍儿。”

神启帝在呼唤声中微僵,那是多年来深入骨血的直白反应,再深重的帝王之威也压抑不住。但很快,他回过神,努力平复情绪:“母后怎么来了?”

能被神启帝唤一声“母后”的,宫城之中只有一位。她是先帝嫡后,亦是神启帝的亲娘,身份高贵地位尊崇,更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端坐珠帘之后,成为朝堂实际上的掌控者。

这是因为先帝后期病痛缠身,无暇顾及六部政务,只能托付嫡后。待得新帝登基,太后本该归还权柄,可惜神启帝好死不死,玩了一出御驾亲征的把戏,还被北律铁骑扣作俘虏,险些叫开京城九门。

危急关头,是本已退居后宫的太后再次出山,对内联合世家重臣,定下“死守不退”的基调。对外重新启用停职思过的薛勣,命其重整京城防务,鏖战月余,终于在弹尽粮绝之际,等来玄甲军的驰援。

只是谁也没想到,外敌退却,当初固守京师的功臣却没等到加封赏赐,反而以通敌罪名投入冤狱。彼时朝野内外无不震动,连与武将素来不对付的世家重臣都有些看不下去,奏请彻查的奏疏几乎将紫宸殿的书案淹没,结果无一例外吃了挂落。

没人怀疑,彼时神启帝是真的动了杀心,他不在乎魏暄是否冤屈,只想用封疆大吏的血维护帝王不容指摘的权威。

但他最终还是无奈放过了魏暄,因为薛勣自裁牢中的惨烈之举,因为堵不尽的天下悠悠众口,也是因为珠帘后的太后态度强硬地颁下懿旨,赦免靖安侯临战期间一应罪责。

她的铁腕决断救下了靖安侯,却也在母子之间安插下一根拔不去的刺,间接导致了太后年初时的那场“重病”。

若不是靖安侯领兵归来,以平定西域与剿灭南衙叛军的功勋入主政事堂,谁也说不准曾经临朝称制的一国之母是否会因突如其来的“时疾”而不幸“暴毙”。

哪怕是血浓于水的母子,经历过生死相向,感情也不会太融洽。好比太后,笑意和煦从容,眼神却极深冷,端详神启帝的神色不像是怀胎十月的亲子,而更像是盯住猎物的猛兽。

“河东朔州之事,母后听说了,”太后缓步上前,掠过何菁菁时,投来不着痕迹的一瞥,“此案自有刑部与大理寺督察,镇宁已然开府,不宜久留宫中。”

神启帝听懂了太后的言外之意,刚压下去的怒意隐有卷土重来的征兆:“朕乃一国之君,连几句话都问不得吗?”

“自是可以,”太后不愠不怒,“只是镇宁入宫已有两个时辰,再多的话也该问完了。”

“眼下朝中物议不断,以政事堂桓卿为首,众臣齐聚殿外,请圣人许长公主回府候审。哀家无奈,为皇家颜面计,只能出面当这个恶人。”

***

太后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极犀利,长公主与神启帝并没有血缘关系,此事虽隐秘,知情的大臣却不少。神启帝扣着人不放,首当其冲的还是自己清誉,他丢得起这个人,一落千丈的皇室声望却承受不住再一次打击。

当太后再次踏出殿门时,身后不出所料地跟着何菁菁。她跪了许久,膝盖早已隐隐酸麻,却恪守礼仪,对太后福身致谢:“多谢太后为镇宁说话。”

宫道上空空如也,唯有曲柄明黄九凤伞祥云般拂动。何菁菁认得分明,这是通往宫门口的方向。

“哀家三灾无病,本不该多事,只是你入紫宸殿两个时辰,恒王、靖安侯,还有桓家六郎先后递了话进来,都是请哀家出面转圜一二。”

太后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也说不上友善:“哀家不想国祚基业因一女子动荡,只能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何菁菁捕捉到隐晦的责难,却没放在心上。这个世道对于女子是如此苛责,男子祸国殃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值得同情和唏嘘,换成女人就是红颜祸水、千古罪人。

她们仿佛精美的瓷器,举动身不由己,却承载了世间最恶毒的骂名。

即便尊贵如当朝太后,昔年把持权柄时,亦没能逃过“牝鸡司晨”的笔诛墨伐。

“太后说错了,”哪怕对方刚替自己说过话,何菁菁也没有忍气吞声的打算,“能让国祚基业动荡不安的,唯有高居九五的天子。倘若手握权柄者生来就是兴风作浪的,纵然屠尽天下女子,也逃不过山河倾覆、泰岳崩塌!”

如果说,何菁菁在紫宸殿应对神启帝时是嚣张无忌,那此刻就是狂悖到近乎离经叛道。以太后的城府,都不由驻足片刻,深邃眸光掠过那张姣色容颜,生出些许波动。

“这话是大逆不道,被人听着,拖出去打死也不为过,”太后神色淡漠,“你是笃定哀家不会拿你怎样?”

何菁菁没有遮掩的意思:“镇宁的确有恃无恐,倚仗的却非旁人——据镇宁所知,太后亦曾主政多年,负九鼎、承其重,想必最明白个中道理。”

她说得中肯,虽有奉承之嫌,却不至于让人生出反感。太后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半晌才道:“京中贵女众多,只有你说得出这番话。”

“京中贵女众多,却只有镇宁与太后一样,体会过高处不胜寒,经历过雨打风吹去,”何菁菁淡笑,“所以镇宁知道,女子立身于世……乃至凭自己的拳脚搏出一片天地,有多艰难。”

说话间,朱红宫门近在眼前,迎候长公主的朝臣身影亦清晰可见。太后驻足原地,回眸端详着何菁菁,后者不慌不忙,任其打量。

“哀家忽然有点后悔,不该如此轻易放你出宫,”太后沉声道,“有着这样一副容颜,却生着豺狼心性,放任你留在京中,是祸非福。”

何菁菁于是明白,结伴同行到此为止,接下来的路只能自己走完。她再次福身行礼,仪态毫无瑕疵,眼神却极大胆:“祸福由己,与人无干,太后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不会与镇宁这个局外人为难。”

言罢,她拂袖转身,目光掠过远处的高耸石阶,只见一道曼妙的霓裳身影正在宫人簇拥下徐徐离去。

何菁菁目力不差,依稀认出那是近年来颇得盛宠的淑妃,不由一怔。

然而神启帝的内帏与长公主无关,她很快回过神,毫不留恋地走出宫门。

***

何菁菁虽然全须全尾地走出紫宸殿,接踵而来的麻烦却一点不少。她前脚回了公主府,后脚宣旨的内宦就登了门,内容与何菁菁预料并无二致:镇宁长公主禁足府中,并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长公主私通北律、倒卖官仓一案。

于是接下来,三司官员轮流登门,对她展开车轮战——

“私通北律?倒卖官仓?绝无此事!”

“大人,你看看本宫这公主府,开府快半年,还有小半个后院没修缮。为什么?穷啊!”

“若本宫有这么大能耐,生意做到北律去,还用省吃俭用到这份上?”

“指使庾氏的书信和人证?各位大人办案无数,不明白什么叫证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想要伪造证据、收买证人,有的是法子。”

“受人指使?大人,你可要想清楚。本宫是当朝长公主,谁能指使得了我,谁又压得住本宫?恒王,还是紫宸殿中的圣人?容本宫提醒一句,污蔑天家当属‘十恶’中的大不敬,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三司官员轮流登门,结果无一例外,俱是铩羽而归。另一边,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长公主也不好受,这一日应付完最后一波官员,正厅大门轰然闭合,何菁菁斜倚隐枕,难得放任自己露出疲惫。

“这几日光顾着应付三法司,京中诸事都没来得及详问,”何菁菁捏了捏酸涩眉心,“兄长知道我回京了?可有消息传来?”

她是戴罪之身,待遇自然不会太好,府中亲卫撤换大半,改由南衙禁军把守戍卫。有意思的是,不知是有人替长公主暗中打点过,还是神启帝乱点鸳鸯谱,奉命值守公主府的居然是苏洵隶属的南衙左卫。

这神来一笔倒是让沈沐风行事方便了不少。

“丁爷早于月前返京,眼下正按您的吩咐,督办万国城的建造事宜,”沈沐风说,“如今公主府正在风口浪尖,他不方便亲自前来,只命绛丹送来口信,若是殿下需要,只消一句话,他这就带人拆了公主府大门,将您迎回西域。”

他板着脸复述丁承宗原话的模样有种异样的萌感,何菁菁也果然被逗笑了:“这话也就兄长说得出来……本宫如今还应付得来,不到最后一步,没必要鱼死网破。”

“臣下也是如此回复丁爷的,”许是熟不拘礼,称呼起新任龟兹国主,沈沐风从来是轻描淡写的“丁爷”,“丁爷还说,正在设法打探青砚将军与‘那一位’的下落,若有消息,必定第一时间知会殿下。”

他追随何菁菁多年,知道自家主子的心结是什么,习惯用“那一位”指代教王霍山。何菁菁原也默许了这种体贴,谁知这一遭,她不知怎么想地,居然来了句:“不就是霍山那老混帐,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难不成被狗咬过,本宫这辈子都见不得畜生了?”

沈沐风:“……”

沈先生反应极快,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恒王与霍山不过是利用关系,以利相合,利尽而散。以臣下之见,恒王对霍山未必没有提防之心,殿下只需按兵不动,寻机挑拨两句,或能收到奇效。”

何菁菁其实就是这么干的,甚至一度将心思深沉的恒王殿下逼得方寸大乱。但她心里惦记着旁人,无意多提此事:“让暗桩盯紧侯府,魏帅寒症发作的间歇又缩短了,怕是伤了肺脏……可惜回程匆忙,有些首尾没料理干净,还需甄小郎中在朔州多耽搁些时日。不然,我就算拖也得将他拖来京城盯着魏帅。”

自从“那晚”之后,何菁菁提及魏暄的次数明显增加,三句话里不带两回“魏帅”,就浑身不舒坦。

难为沈沐风塞了满嘴狗粮,依然面不改色:“千机毒性如何,殿下最清楚不过。要解此毒,旁的倒还罢了,唯有一味‘龙血珠’最是难得。”

“龙血珠”并不是龙血凝结成的珠子,而是生于西域的一种奇木,将其用药物炮制后随身佩戴,有凝神镇痛、百毒不侵的效用。

“龙血珠,”何菁菁喃喃自语,“这东西确实稀罕,不过……本宫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她正苦思冥想,忽听扑棱棱一阵响,却是一羽飞鸽穿窗而入,轻车熟路地落在长案上。

沈沐风熟练地拆下足环、取出短笺,浮光掠影地扫过一眼,脸色突然微变:“殿下,止水传信回来。”

何菁菁正饮着酪浆,闻言抬眸看来:“她说什么?”

“咱们算准了苏珊娜的路线,却被人横插一杠,止水失手,负伤逃遁,”沈沐风用最冷静客观的语气,说着惊心动魄的事实,“最多两日,苏珊娜便会抵京。”

“殿下,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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