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挽狂澜回(二十九)
织金湖丝的床帐放落,边角掖得平整严密。床前摆了两三个火盆,火光映照在床帐上,驱散了冬夜不凋的寒凉。
何菁菁热得厉害,一条玉藕似的胳膊搭出帐外,又被共枕而眠的男人捞回,悉心塞进被褥。
何菁菁挣脱不得,含混抱怨两声,裹着被子翻了个身,一只脚伸了出去。搭在腰间的手臂将她拖进怀里,武将结实的胸口贴住肩头,身躯却不似臆想中那般火热。
那是多年的千机之毒在男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他血气亏损、精力浩劫,哪怕烧再多的炭火也暖不过来。
何菁菁只能扭股糖似地纠缠在魏暄身上,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魏暄在半梦半醒中揽住柔软的腰肢,将她推向自己。他沉溺于这样的亲昵,不带任何情欲,只是单纯地温暖彼此。长公主的身躯亦非臆想中的温香软玉,瓷白肌肤上布满累累伤疤,就像上好的丝绸或是美玉被人用刀兵划伤。
这样的破碎感却让魏暄心生怜惜,他用裹着薄茧的指尖抚过细腻肩胛处的伤疤,就像用吻痕抚平她曾经的苦楚与伤痕。
何菁菁被他摸得发痒,下意识扭动腰肢:“别碰……魏帅今儿个吃错药了,居然主动投怀送抱?”
魏暄在她小巧的鼻尖处勾了把,不轻不重道:“口无遮拦。”
靖安侯坐镇三军杀伐决断的权威,到了长公主面前却是落花流水,雨打风吹去。她浑不在意地冷哼一声:“本宫是口无遮拦,魏帅是身上没遮拦,咱俩谁更下作?”
魏暄拿长公主这张开了光的嘴无奈,只能捧住她面颊,吻上那艳色可人的唇瓣。
这执掌帅印的中原第一悍将在战场上杀伐决断,换成床笫间却是出奇的温柔细腻。所有的雷厉风行在心爱面前蜕变成绕指柔,绵绵密密的吻好似江南三月的杏花雨,缠裹着这具娇柔脆弱又伤痕累累的躯体。
何菁菁面颊发痒,笑着闪躲起来:“别这么亲,痒……”
魏暄轻而易举地摁住她,修长指尖拂开她被汗水浸透的鬓发:“渴吗?”
何菁菁出了好些汗,被魏暄一语提醒,才发现喉咙渴冒烟了。她撩开帷帐撑起身,却被魏暄摁回枕上,换做自己披衣起身,倒了碗温在火炉上的酪浆折回床头。
“慢点喝,别呛着。”
何菁菁却不听他的,一口气饮下小半碗,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太甜了……”
长公主从来嗜甜如命,连她都嫌太甜,可见这酪浆里加了多少糖与蜜浆——大夏的冶糖技术还是从西域舶来的,时人撰写了《糖霜谱》,以堆叠如假山且色泽紫者为上。何菁菁却喜欢细白如霜的糖沙,无论是加入酪浆,还是裹在胡饼中充当糖馅,都能勾起长公主的口腹之欲。
魏暄拂开她遮挡住视线的散发,低头在她眉心处亲了亲。何菁菁想要避开,却无端有些头晕目眩,眼皮好似坠着千钧重石,不听使唤地往一处缠绵。
何菁菁起初还以为自己体力不支,后来却发觉不对:“等等……你该不会,在酪浆里动了手脚?”
魏暄半撑起上身,为她掖了掖被角:“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京城风雨欲来,便寻个天高皇帝远的角落躲进去。”
何菁菁被气笑了:“我说如果……如果什么意思?姓魏的,你听不懂人话吗!”
魏暄没与这爆粗口的长公主殿下一般计较:“但你该离开了。”
何菁菁倏尔收敛笑意,从魏暄反常的举动和过分凝重的语气中觉出异常:“什么叫该离开了?魏暄,你想做什么?”
长公主的敏锐并未出乎魏暄意料,若无这点见微知著的本事,她也没法在回纥蛰伏三年,还瞒着教王耳目,将西域诸国收服麾下。
“我知你的身份不止摩尼圣女这般简单,”魏暄缓缓道,“龟兹王、楼兰王皆以你马首是瞻,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通过某种手段,与西域诸国国主达成盟约……甚至于,令他们俯首称臣。”
何菁菁被他说中心事,微微一震。
“魏某无意刨根究底,只是……不管殿下因何缘故回到中原,现在都到了离开的时候,”魏暄轻抚她面颊,语气却是公事公办的冷静,“殿下,回去吧。”
回到西域广袤的天地间,纵然有朔风凛冽、黄沙肆恣,却可快意驰骋,搏击九天。
那才是雏凤的归属,不似京中,虽然繁华富丽,却也逼仄局促,困守一隅久了,人心也变得偏执狭隘。
何菁菁眼皮越来越沉,脑中仿佛布满迷雾,心知这见鬼的靖安侯定是给她下了分量不轻的迷药,一时气恨交加,毫不留情地咬住他手肘。
“魏煦之,你混账!”她从牙缝里挤出斥骂,“自以为是的王八蛋!我告诉你,你敢把我送走,咱俩就算完了,明白吗!”
魏暄露出纵容又略带怅然的笑,放任她咬住自己,不曾开口,也不曾改口。
何菁菁黑白分明的眼睛湿润了,从他异常的沉默中分辨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她曾以难以想象的强横手段慑服西域,可惜再坚忍的意志也扛不过发作的药效,最终无可奈何地松了牙关,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魏暄瞧着自己手肘,光裸的皮肉上留下一圈整齐小巧的牙印。何菁菁到底舍不得,没忍心下死力,否则已然破皮流血。
“牙尖嘴利的小丫头,”魏暄不知是气恼还是纵容,在她娇软的面颊上轻拧了把,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
魏暄要的是迷倒何菁菁,既然不欲伤人,下的便是药性温和的迷药,剂量也经过精心计算,绝不会对身子造成损伤。
在他的预想中,何菁菁应该在三日后醒来,彼时护送她的亲卫早已离开京师地界,想回转也来不及。
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药效,也低估了何菁菁的抗药力。
早在流落回纥之际,何菁菁便意识到,要博得教王信任,在回纥教内站稳脚跟,如意散是不能不过的一关——这玩意儿是用西域特有的毒花炼制而成,大量服用后会让人产生深度幻觉,因此常被用来作为拷问囚犯的手段。
为防万一,何菁菁曾逼着自己服用效果相似的迷药,力求在药力侵蚀之下维系住一线清明。这么做很有先见之明,在回纥对战玄甲军之际,教王一度怀疑何菁菁与大夏内部串通消息,将其丢进地牢拷问了七天七夜,期间不乏动用迷药逼宫。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托未雨绸缪的福,何菁菁醒来的时间比魏暄预期的早了两日。刚恢复意识时,她懵然不知身处何地,只觉身下垫着厚实的衾褥,躺上去仿佛陷入温暖的雪堆,与公主府的床榻无甚分别。
但很快,她就察觉不对,因为身下的“床榻”在有规律地颠簸。
何菁菁一个激灵,瞬间醒盹了。
迷药的效力还没完全消退,她攒了半天力气,好容易强撑着坐起身,伸手撩开一线车帘,就见护卫马车左右的都是熟面孔,正是当初随魏暄赶赴河东的侯府亲卫。
何菁菁目光逡巡,锁定在其中一骑身上,使出吃奶的力气喝道:“陆钊,给本宫滚过来!”
陆钊曾为公主府亲卫,又一同经历了朔州之事,对何菁菁总有几分香火情。闻言,他调转马头折回车前:“殿下,您醒了?”
何菁菁咬牙冷笑:“本宫若再不醒,被你们卖了都懵然不知!你要送本宫去哪?”
陆钊面露尴尬,发现自己接下一个烫手山芋,他夹在自家督帅和长公主殿下之间两面不讨好,说什么都是错。
“殿下稍安勿躁,”到头来,陆钊只能这般劝说道,“督帅并无恶意,实是全心全意为殿下考虑。如今京中局势险恶,殿下避开方是上策……”
何菁菁恨不能一巴掌抡到这人脸上:“你也知道京中局势险恶,就不怕你家督帅被风浪吞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陆钊一愣,显然不信:“怎会?督帅征战沙场多年,从来谋定后动,什么风浪能吞得下他?”
何菁菁头疼得揉了揉额角。
她突然意识到,在玄甲亲卫心目中,靖安侯的权威是无可替代的。他们习惯了仰望他、追随他,对他抱有盲目的信任,仿佛再险恶的局势、再机巧的谋划,也难不倒手握重器的靖安侯。
可是,那怎么可能?
再如何算无遗策,那人也是血肉之躯,有软肋,会掣肘。何况政局中的谋算与战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古往今来,人心幽微叵测处令多少权臣悍将栽了跟头,位愈高跌愈重,靖安侯又如何能例外?
何菁菁心知与这棒槌说不明白,无意浪费口舌:“咱们到哪了?”
她不追究魏暄先斩后奏的过错,令陆钊大松一口气:“马上离开京师地界……殿下放心,西行路上,属下必誓死护卫殿下周全。”
何菁菁懒得搭理他,放下了车帘。
当晚日落时分,车队在路边驿站落脚,陆钊亮出靖安侯谕令,驿丞不敢怠慢,更不敢多问,唯唯诺诺地退出院外。
何菁菁身上药效还没完全消退,走路却已无碍。她不曾要求亲卫折返回京,径自进了房间,然后“砰”一声带上房门。
紧随其后的陆钊险些被拍一鼻子灰,尴尬地驻足原地,歇了上前询问长公主有何需要的心思。
这一行亲卫人数不算多,却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第一时间安排了巡防值守。冬日天色暗得早,一更时分,陆钊亲自端了饭菜,敲响何菁菁的房门:“殿下,卑职可以进来吗?”
房里没人应答,一片安静。
陆钊一开始没在意,只以为长公主在闹脾气。他见识过不少脾气刁蛮的世家贵女,但凡有一点不顺心,摔东打西都是正常的,如何菁菁这般不吵不闹,只是自己生闷气,已经称得上极有教养。
但他很快察觉不对,因为屋里太安静了,莫说应答,便是连正常的走动声也听不见。
陆钊再三叫门,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他不再迟疑,抬腿踹开门板,就见相隔一道木屏风,床帐放落,那不爱搭理人的小公主背对门口躺在帷帐中。
陆钊松了口气:“殿下,用了饭再睡……”
话音未落,征战多年磨练出的直觉突然响起警铃。那一刻,身体本能的反应救了陆钊,他将托盘丢出,整个人则往反方向扑去,险之又险地与从后刺来的毒剑擦肩而过。
偷袭之人似乎没想到蓄势已久的一击居然未能命中,“啧”了一声,手下却毫不容情。剑光翻涌滚动,好似被闪电照亮的海潮,陆钊失了先机,一时腾不出手,只能狼狈地躲闪腾挪。
他在电光火石间看清了来人的脸,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相貌称得上英俊,只是眼角狭长,显得戾气逼人。不知为何,陆钊从这副面容上觉出熟悉,但他分不出精力回想,百忙中厉斥道:“你是何人?胆敢行刺当朝长公主!”
年轻男人——恒王麾下第一剑客燕未归扯起嘴角:“我要杀的可不是长公主。”
陆钊心头微凛,长剑就在这时袭来,无声挑破胸口衣襟。生死关头,陆钊反应极快地抬起手,藏在袖中的暗箭呼啸破空,直逼燕未归面门。
燕未归迫不得已收回剑势,将逼近要害的暗箭挑落一旁。袖箭“笃”一声钉入墙壁,尾端犹在微微颤晃。
只是片刻拖延,已经足够陆钊拔出腰间佩刀,刀锋纵横凌厉,招式不见得精妙,却胜在毒辣有效。燕未归后退两步,长剑被刀风震荡,毒蛇一样扬起细长的信子。
陆钊突然觉得不妙,不只是因为对方招式怪异,更因为房中打斗如此激烈,本该在院内值守的同伴却并未赶来支援。
这只有一个解释,袭击驿馆的不止眼前的剑客,他的同伴们被绊住手脚,分身乏术。
陆钊在百忙中分了神,这是一个致命的疏漏。也许是京城的繁华安逸削弱了他的警惕性,也可能是他没想到,在天子脚下竟会遇到一个百中无一的剑术高手。
刹那间,燕未归长剑突破刀光封锁,抵住咽喉要害。陆钊后背寒毛激发,在这一刻感受到死亡的威胁。然而下一瞬,意料之外的劲风袭来,“当”一声震偏长剑。与此同时,陆钊就地翻滚,将要害从剑下挪了开。
他惊魂未定地摸了把喉咙,掌心随即染上一抹血痕。可以想见,方才但凡慢上一步,此时陆钊已然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你到底是什么人!”
燕未归没有开口,虚掩的窗扉被夜风撞开,一道矮小的身影窜进屋内。她浑身包裹在夜行衣中,面孔也被黑巾遮挡,身量苗条的像是未长成的少女,出手却是异乎寻常的老辣。
她曲指轻弹,接连三击都扣在剑锋无刃处,巨力从剑尖传袭至剑柄,有那么一瞬间,燕未归虎口酸麻,几乎握不住长剑。
他于顷刻间辨明了敌我力量的悬殊,毫不犹豫地撤剑后退。黑衣人没有阻拦,回手拍上门板,而后揭下黑巾,露出少女小巧秀丽的真面目。
陆钊瞪大眼,认出了曾在长公主身边跟进跟出的小侍女。
“你、你是……”
小侍女没有给他叙旧的机会,抬手一笔一划地写道:奉我家殿下之命,在此接应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