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挽狂澜回(三十)
夜色笼罩驿馆上方时,何菁菁揉着眼睛醒转过来。她并非是被燕未归打晕,而是药效未退,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于她而言未尝不是幸事,至少不必如守在门口的亲卫一般,被燕未归一手刀打晕。
何菁菁睡眼迷蒙地坐起身,只见屋里点着昏暗的烛灯,屏风前跪坐着止水,墙角是扶刀而立的陆钊。她大略扫过,心里有了数:“出什么事了?”
止水抬头,清冷眼风扫过陆钊。后者干咳两声,略带尴尬地蹭了下上唇:“是末将护卫不周,让人钻了空子……幸好止水姑娘及时赶到,才没铸成大错。”
他用最为言简意赅的话语将始末讲述了一遍,期间,止水熬煮好一壶酪浆,盛在碗里递与何菁菁。何菁菁饮了小半碗,用香甜的滋味驱走脑中迷雾,顺着陆钊的话理清了思绪。
“所以,你们刚到驿馆就遭遇伏击,”何菁菁饿了,曲指在止水面前点了点,后者心领神会,从怀里摸出油纸包,里头居然是裹着糖馅的胡饼,揣在怀里余温未散,“领头之人还是姓何的麾下的燕未归?”
陆钊:“……”
长公主殿下对当朝亲王出言不逊倒也罢了,她就没留心,一句“姓何的”连自己也包罗其中?
“殿下英明。”
陆钊脸颊发烫,却不是因为气愤,而是羞恼——他自诩精锐,却不想一时轻敌,险些于阴沟里翻船,既负了自家督帅所托,又陷何菁菁于险境。此刻回想起来,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
“属下护卫不力,还请殿下恕罪!”
陆钊说着,便要跪下请罪,被何菁菁眼疾手快地一把捞起,摁在身旁坐下:“行了,这时候还说什么废话!跟你一起的兄弟们呢?”
玄甲军终究不负精锐之名,虽骤然遇袭,却能第一时间组织反攻,打退来敌进犯。除了险些伤于燕未归手下的陆钊,其余无一伤亡。
何菁菁长出一口气,她了解魏暄为人,玄甲亲卫有一个算一个,皆如他手足兄弟一般。不管折了哪个,都是往他心口捅刀。
“陆校尉,到了这份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何菁菁换了更松弛的盘膝坐姿,语气却愈显凝重,“你家督帅的处境,你跟了他这么久,心里应当有数。他现在形同站在悬崖边,一步走岔就是万劫不复,偏偏这姓魏的不拿自己小命当回事,怎么作死怎么来。”
“我看不下去,我估摸着,你也不能接受吧?”
陆钊摁住膝头的双手默默攥紧成拳,嘴唇抿成一截刚而利的线条。
“既然如此,有些事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何菁菁啃了口胡饼,用指尖抹去嘴角糖渍,“我知道,你家督帅有自己的计划,你们信任他,愿意按照他的布局走下去。”
“但我问你,如果他所谓的布局,是将自己推进深渊,你也眼看着什么都不做?”
陆钊倏尔抬头,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何菁菁反问,“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他是什么脾气,你会不知道?”
“当年阳和关外的血色是插在他心口的匕首,所有的忍辱负重都是为了还枉死同袍一个公道。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可以赌上一切——性命算什么?不过是这些代价中,最不值一提的。”
陆钊抬头对上何菁菁的目光,她有着皎月般不染纤尘的容貌时经常给人以“乖巧无害”的错觉。可只有与她正面交锋过的人才知道,这小公主凝眉看来的目光有多锐利,秋水般的眸子中藏着刀剑,照见人心底最见不得光的一面。
陆钊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最深最隐秘的恐惧,他不得不承认,何菁菁说得没错,魏暄就是这样的人。他对俗世的欲望并不执着,之所以紧握帅印权柄不肯松手,只是为了还同袍和亲长一个公道。
为了这个目的,他能舍弃一切,付出常人想象不到的代价。与这些年失去的和隐忍的相比,性命确实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陆钊再次抬头,这一回,他没有试图回避长公主的视线:“这绝对不行!”
他的反应并未超乎何菁菁意料,小公主翘起嘴角,露出笃定的笑意。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何菁菁对他伸出手,“由此可见,在这一点上,你我达成共识了——是吗,陆将军?”
陆钊看着伸到面前的莹白手心,眼底闪过一抹犹豫。但很快,犹豫化作坚定,他换做单膝拜倒的姿态,对着长公主深深低俯下头。
“末将……甘愿听从殿下调派!”
何菁菁微笑着,伸手摁住男人宽厚的肩膀。
***
何菁菁猜测,魏暄急着将她送出京城,是因为靖安侯已经下定决心,要采取某种极端的手段达成目的。
从某种程度而言,她对魏暄的了解称得上鞭辟入里。
不管魏暄心里藏着多少筹谋,也不管他部署了怎样的安排和计划,前提条件是,他必须设法救出青砚,将握于人手的软肋斩断。
而要办到这一点,显然不是冲进大理寺劫狱这么简单。
“大理寺戒备森严,想要救人,绝不能在大理寺内部。”
长案上摆开一份京中舆图,代表大理寺的区域用朱砂醒目标注。魏暄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挪动,以大理寺为核心,将附近街道圈画进来。
“我们只能等。”
无论裴济白还是桓铮,都只能在台面下给予协助和支持,一旦涉及硬碰硬的劫囚,裴氏也好,桓氏也罢,都不会直接出面。
魏暄能依靠的,只有玄甲军出身,跟随自己一路走到今日的心腹亲卫。
舆图对面坐着崔绍,以他的出身和背景,其实同样不适合牵扯进来。魏暄有心劝他置身事外,奈何崔绍不愿。
他知道青砚的身世来历,也曾在薛老将军麾下听讲,如今薛氏唯一的血脉处境堪忧,青砚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理。
“等什么?”崔绍问道,“难不成,督帅还想等何元微自己将人送出来?”
魏暄撩起眼帘,意味深长的目光让崔绍意识到,自己的误打误撞说中关键了。
“何元微城府极深,疑心亦重,”魏暄说,“你我不必当真动手,只需让他感到威胁,他自然会采取行动。”
崔绍恍然,更多却是疑虑:“恒王并非沉不住气之辈,简单的障眼法,怕是不能让他中计。”
魏暄用修长的指尖敲了敲桌案:“如果不是障眼法呢?”
崔绍怔了下,直觉自家督帅话里有话。
很快,他明白了魏暄的深意——翌日朝会,神启帝再次走出紫宸殿,端坐于含元殿的鎏金龙座上,威严地俯瞰四方。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素来受天子器重的中书舍人桓铮走出队列,当众弹劾大理寺卿卢子迁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致使有罪者逃脱刑罚,无罪之人叫冤无路。
“圣人若不信,大可调派官员问询在押刑犯,逐一记录口供,再与大理寺卷宗比对,便知臣所言虚实。”
整场朝会,神启帝都眯着眼似听非听,就在满朝文武以为,圣人会像以往那般留中不发时,却听神启帝一锤定音:“朕,准奏。”
一句话,让大理寺卿卢子迁变了脸色。
其实裴济白说得没错,单就为人秉性而言,卢子迁确实是京中少见的正派人。但人心之复杂幽微,远非“正邪”二字可以评判。
就像卢子迁,亮给人看的一面光鲜亮丽,至于私底下的面目……只有他自己知道。
“圣人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当日下朝后,卢子迁再次秘密造访恒王府,在茶香氤氲的书房中颤抖得说不出话:“谁都知道,桓舍人是圣人最信任的近臣,他从不站对,也不倾向任何一派。他说的话,也许就代表了圣人的态度!”
京城十二月,外间寒风凛冽,屋里却点着火盆。偌大书房浸泡在融融暖意中,卢子迁却冒出满头冷汗,“如果不是圣人察觉到什,桓舍人怎会多此一举,提议彻查大理寺案卷?”
因是闲居府内,何元微未着朝服,只轻袍缓带,手捧暖炉,他修长手指来回摩挲锦缎边缘,眸光似凛冽似含笑。
“那卢大人以为,该当如何?”
恒王殿下身份清贵脾性温雅,从不大发雷霆,但卢子迁站在他面前,总会打心眼里冒凉气。他觑着当朝亲王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倘若圣人真是……冲着那一位来的,再把人扣在大理寺就不合适了,臣下以为,还是尽快将他送走,方是上策。”
何元微噙着一丝淡笑,除此之外,再瞧不出情绪起伏:“卢大人是老成人,你既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
卢子迁长出一口气,千恩万谢地退下了。他前脚刚走,霍璇后脚便带着燕未归进了书房,两人在长案前单膝跪下,请罪之意溢于言表。
何元微将卢子迁用过的茶杯一一丢进火盆:“怎么,没接到十一娘?”
燕未归头埋得极低,行动再次失利,他自认难辞其咎:“是属下的疏漏……我小看了十一娘身边亲卫。”
“能被皇叔挑中护送十一娘,想必是跟他上过战场……我告诉过你,但凡是从玄甲军出来的,每一个都熬过明枪暗箭、腥风血雨,他们或许没有你那般精妙的剑术,却比你更清楚如何防御、如何进攻。”
何元微往冷却的手炉里添了两块碳:“你不该小看他们。”
燕未归讷讷不敢言。
书房重归寂静,只有女婢轻缓的脚步声传来,竟是曾在公主府贴身服侍的侍女绘竹。公主府诸人被靖安侯缉拿问话,绘竹原也在列,只是不知何元微用了什么手段,竟把人捞了出来,依旧安排在王府服侍。
彼时,何元微是这样说的:“浣云不能服侍,王府中属你最清楚十一娘的性子,待得她日后归来,还是要你服侍在侧才能放心。”
这话让随侍一旁的霍璇和燕未归心头微凛,隐约窥见自家殿下讳莫如深的执念和心意。
绘竹将新熬煮的茶汤摆上长案,那并非何元微惯饮的煎茶,而是加了蜂蜜和干果的酪浆。口感甘香甜美,最得何菁菁喜爱,何元微却不大喝得惯,只饮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咽黄连似地往下硬吞。
“十一娘的事还能筹谋转圜,卢大人所言,殿下以为如何?”
眼看气氛僵凝,霍璇试着打圆场:“当真……要将人转移出来?”
何元微轻嗤微哂:“卢子迁把话说到这份上,真查出些什么,他绝不会帮着遮掩。况且,他说的也有理,桓舍人有备而来,大约确实是察觉到什么。”
"听说数日前,大理寺有案犯逃狱,还是桓氏部曲帮着缉拿归案……如今想来,应该不只是恰巧路过那么简单。果真如此,大理寺确实称不上安全。”
霍璇与燕未归对视一眼,从何元微若无其事的语气之下,嗅到熟悉的、风雨欲来的征兆。
“桓氏与殿下虽非一路人,却也没有敌对的必要,今日突然站出,十有八九是与靖安侯有关,”霍璇低声道,“倘若现在把人转走,魏相的人一定会察觉端倪。”
何元微低头端详自己的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毫无瑕疵,唯有指尖裹着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抚琴的痕迹。
恒王殿下琴艺超凡,这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他能令精通乐律的琴师自惭形秽,也能让饱读诗书的闺秀羞红脸颊。
可他精湛的琴技无法挑动长公主的情绪,不管是清新欢快的乡间小调,还是缠绵悱恻的求爱之曲。
至少,他从没在何菁菁眼中看到过,她聆听魏暄弹奏箜篌时的眼神。
“魏相已然盯上我,察觉端倪是迟早的事,”何元微低垂下眼,语气透着说不出的冷意,“他不会善罢甘休……恰好,我亦如此。”
霍璇和燕未归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
何元微行事从来滴水不漏,既然议定要将暂押大理寺的“人犯”转走,就绝不会留下痕迹落人口实。
大理寺守卫森严滴水不漏,唯一的“口子”是每晚三更后,由老仆推着板车,从后门收走夜香。
这是偷天换日的好机会,也是发动奇袭的最佳时机。
当晚夜空无云,月光洒落在打磨光洁的青石板上。板车“吱呀”的车辙声传来,碾碎了远近无人的沉寂。
推车的是个头戴斗笠的老仆,鬓角露出微白的乱发。扶着车把的手却是极稳健的,手背半丝皱纹也无。
那不像是老人的手,倒更像是孔武有力的年轻人。
当他推着板车远离大理寺所在街区后,突然察觉异样,周遭太安静了,莫说人声,便是野猫也听不到。他在那一刻心生警惕,抬腿将板车用力踹出,整个人倒跃翻出,破空而至的暗箭没能射中要害,擦着他肩膀钉在石板缝隙中。
“老仆”连退六七步,斗笠掉落一边,露出隐藏的真面目。出乎意料地,微白的头发下是一张甚是年轻的面孔,相貌英挺、棱角分明,正是最得恒王信任的心腹家臣霍璇。
“奉我家郎君之命,在此恭候多时,”霍璇撕下鬓角伪装,长声笑道,“魏相,可容相见?”
回应他的是从街巷两侧飞身而出的精锐亲兵,以及月色下流淌冷光的锋锐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