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之蚩蚩(五)
兰香阁是桃源县最大的温柔乡。
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高门贵子,无论你衣衫褴褛,还是身着华贵,只有银钱足够,便都进得。
此时苏齐月已换了一身墨色长衫,将头发高高束起,手执一把折扇。真可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真的要进去吗?”顾清风站在兰香阁门口犹犹豫豫,“我从来没进过这些地方,要不还是你一个人进去吧。”
苏齐月用折扇捂住含笑的嘴角,“我瞧着顾大人含着金汤匙长大,如何没有去过这风花雪月之地。”
“说明我正直。”顾清风清了清嗓子,“我在家乡时,爱去姑苏河边的小茶楼赏赏越剧,听听评弹,那唱得多好听,何必要往这些销金窟里跑。”
可兰香阁的妈妈吕十娘可不这么想,他瞧着门口站着的两位公子哥,越瞧越俊秀,但又杵在门口不动,忙招呼着花娘们拥着二人就进去了。
花娘们个个擦着脂粉,抹着香膏。顾清风在浓郁的膏粉香和珠翠香中涨红了脸。
进了兰香阁,顾清风却扭扭捏捏,不敢抬头去正视花娘们。
“哟。”一位花娘拿着团扇扇了扇风,“这位小郎君此番如此娇羞呢!”
“云梦姐姐这可说笑了,这娇羞可是用来形容青娥们,怎么用来形容这位小郎君呢!”另一花娘攥着一条丝绢,附和道。
其余花娘听着这两位的调笑,纷纷娇笑起来。
这让顾清风臊得更红了,连忙回头就要往门外走。
苏齐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顾清风的衣角,用折扇替他挡了挡脸,凑到顾清风耳边,“欸,顾大人,别忘了为民做主啊。”
顾清风又羞又臊,但苏齐月的声音就像有魔力一般,生生拉住了顾清风抬出去的脚。
“奴家瞧着二位面生,是第一次来吧。”吕十娘赶走在一旁掩着嘴偷笑的花娘们,“二位是要进那温柔乡呐还是听小曲儿啊?”
“吕妈妈。”苏齐月开口道,“我们是来捧这香凝姑娘的场的。”
“这。”吕十娘犹豫道,“香凝她今天啊被人包圆儿了,不得空啊。”
“我想吕妈妈一定有办法。”苏齐月从顾清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吕十娘手里,再对吕十娘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
“有办法,有办法。”吕十娘瞧着这银闪闪的银子,将它小心地收进衣袖,引二人来到二楼的一间雅座,“公子且稍等,待香凝弹完这曲,奴家便让她来见您。”
这间屋子就在香凝隔壁,隐隐有古琴音与歌声传来。
琴音幽婉,歌声嘹亮,凤吟鸾吹。
“是《胡笳十八拍》。”顾清风隐隐听得香凝所弹。
“顾大人通音律?”苏齐月像欣赏美玉般瞧着顾清风。
“那是自然。”顾清风说道,“这《胡笳十八拍》相传为东汉大文学家蔡文姬所作,她被虏为匈奴妻,虽生二子,但依旧思念故土。最后她托人照顾二子,自己毅然归汉。这是她归乡时所作,没想到这小小兰香阁,竟有人将蔡琰的《胡笳十八拍》弹奏的如此精妙,若未融入自己的情感,定是弹不出的。”
“所以这《胡笳十八拍》是在唱思乡之情与骨肉分离之痛?”苏齐月想了想,“想必这香凝姑娘身上有故事。”
“应该是。”顾清风思索着,忽瞧见远处的一角放着一把琵琶。他登时来看兴致,便一把拿起那把琵琶,拨弄了几下,“还算清脆。”
“顾大人,你不要告诉我你还会弹琵琶?”苏齐月惊奇地望着顾清风。
这顾清风虽然身子骨弱了些,但怎么一会善绣,一会善乐的。
“这有何难?”
顾清风又拨了几下琴弦,在苏齐月惊诧的注视下,缓缓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一曲作罢,苏齐月只觉余音绕梁,若是手里有娇花、鲜果,定要往顾清风身上砸了。可算知道那些达官贵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听曲了,这换做是她,她也喜欢。
北疆的人善拉二胡,声音听起来多哀怨凄凉。虽说琵琶也由漠北之地传入中原,但似乎吴侬软语更加与琵琶声更加相配。她自小生于北疆,来了桃源县后听过琵琶,但像顾清风弹得如同珍珠落玉盘的,她还是头一回听到。
“好好好,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我想醉吟先生要是听了顾大人的琵琶曲,也要为顾大人作一首《琵琶行》了。”苏齐月狠狠地鼓掌赞美了顾清风,“顾大人,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那可多了去了。”顾清风听着苏齐月的夸奖,只觉骄傲,那像猫儿般的姿态又在苏齐月面前一览无余。
“高山流水。”香凝抱着古琴从门外走进来,夸奖道,“郎君这一曲琵琶,让奴家甘拜下风。”
香凝将古琴摆在一旁。二人抬头一看,香凝生得肤若凝脂,眉目如画,从身旁走过,只觉淡淡扑鼻梅香。
果真是“香凝”。
“让二位郎君久等了。”香凝坐下来,又为二人弹了一曲《玉妃引》。
曲罢,苏齐月倒也不问此番前来的目的,她只盯着香凝手上的玉镯,确实与尤桑落手上的一模一样,想着刘麻子也不至于蒙骗他们。
“香凝姑娘弹得曲子多为哀伤。”顾清风细细品了这曲《玉妃引》,“此曲包含高洁不屈的气节。”
苏齐月瞧了顾清风一眼,只觉得他学聪明了。如今到先不问案件,到先从人心入手了。
“唉。”香凝叹了一口气,“身在这污泥地,哪哪都是脏的,哪还来的高洁气节呢,郎君莫要说笑了。”
“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苏齐月说道,“梅,傲雪寒霜。她身处严寒,环境恶劣,却依旧能开出芳香扑鼻的花儿。香凝姑娘爱熏梅花香,又弹《玉妃引》,心中想必饱含豪情,又何必自怨自艾。”
香凝见苏齐月一语道出心中事,一股热泪涌上双眸,心中动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我原名柳隐,嘉善人。父亲官职虽小,但一身清廉,为百姓谋福。幼时家里疼爱我,故饱读诗书,也曾想考取功名入仕。未曾想遭逢大变,父亲被污贪污,被贬入狱。男子年满十四均施绞刑,女子皆充为官妓,从此万般变化皆由不得我。”
香凝用手绢拭去泪水,苦笑道,“多么可笑啊,父亲那么清正廉洁的一个人,身上的衣服破了补了又补,补了又补。冬日里甚至找不到一双多余的棉靴,再也找不出他这样清苦的官员了。可朝廷给他安了个什么罪名?贪污?瞧瞧多么可笑,给一个清官按个贪污罪。父亲到底下,该多悲愤啊!”
“我真的好想为父亲报仇。”香凝此时已经泪满衣襟,但攥着手绢的手愈发紧了,“郎君,是女子吧。相貌俊秀隐隐透着一股清丽,手持折扇,又能说出如此一番言论安慰我。桃源县,非苏秀才莫属。那这位,便是顾大人吧。”
香凝认出苏齐月,也认出了顾清风,朝两人微微一拜,“二位此次前来寻香凝,也并不是为了听香凝唱曲儿。是有什么事需要香凝的帮忙,香凝一定知无不言。”
“柳姑娘果然聪慧过人,那我们就直说了。”苏齐月一双眸子竟也已发红,“敢问柳姑娘的客人中,可有一位名叫李解的人。”
香凝思考了片刻,“并没有。”
顾清风此刻有些着急,“果真没有?是一位说话轻声细语,爱做诗,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男子。”
“顾大人说笑了,来兰香阁的人哪有弱不禁风的。”香凝说道。
“那一位身着青衣,爱挽发束发冠,且爱作诗的呢?”苏齐月按着刘麻子见着李解时的穿着说道。
“是有那样一位公子。”香凝疑惑道,“可他并不是像顾大人所说的弱不禁风。他豪放不羁,侃侃而谈,且他的名字叫做李释。”
“李释?”二人均不解。
“那柳姑娘你戴着的玉镯是否为李释所赠?”苏齐月再次注释这一只与尤桑落手上佩戴的一模一样的玉镯。
“确为他所赠。”香凝瞧了一眼玉镯,将它退下来递给苏齐月,“我瞧着它成色不错就戴上了。若对苏秀才有帮助,那拿去便是。”
“这李释在兰香阁中作何表现?”苏齐月接过玉镯问道。
“他啊。”香凝细细回想,“每个月都要来两三次吧。每每就是听我弹琴,再与别的花娘饮酒作乐,花银子很大方。有一次,还为好几位花娘每人作上一首诗呢!不过这诗嘛,确实一般。”
苏齐月细想了一番,便不再过问。二人问完了自己想问的,便拜别香凝。
“柳姑娘。”苏齐月离开前,在香凝耳边轻轻说道,“我还是觉得柳隐这个名字适合你。”
苏齐月又从顾清风的荷包里拿出两锭金子放入她的手心,用手裹紧她的手,“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我在雍都等着你,柳隐。”
二人离开了兰香阁,隐隐觉得腹中饥饿,就在一旁的小吃摊吃烧麦。
“你花我的银子倒是一点都不心疼。”顾清风夹了一只肉烧麦,蘸了醋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道,“不过这李解怎么就变成李释了呢?”
“世上怎么会有长相相同,性格差异如此巨大的人呢?”苏齐月咽下顾清风递过来的另一只肉烧麦说道。
“双生子!”二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