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阴云密布(1)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日,德国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五十岁生日。在这一天,在刚刚竣工的东西轴线大街上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以示庆祝。柏林市民纷纷前来观礼,一时间柏林城内喜气洋洋,万人空巷。
马上就要高中毕业的西弗勒斯·斯内普就是这一天站在道路两侧不断欢呼的成千上万的民众中的一个。他在这一天早早起床,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和鞋子。在前去观礼的路上,一名小孩不小心踩到了他的皮鞋,看到他阴沉沉的脸、油腻腻的黑发和鹰钩鼻后露出害怕的表情。可西弗勒斯没有发难,而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希特勒万岁!”他自以为很和蔼地对小孩说。
小孩被西弗勒斯脸上可怕的笑容吓跑了,让他有点不自在。可这丝毫不妨碍他今天的好心情。
空军司令赫尔曼·戈林麾下的空军编队率先飞过检阅台上空。这支曾受制于《凡尔赛条约》、刚刚建立四年的队伍如今已成为欧洲大陆上一支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西弗勒斯着迷地抬头仰望天空,幻想着自己也能驾驶着Bf 109或“斯图卡”飞过祖国首都的上空。
先进的武器、激昂的军乐、整齐的步伐……身为一名德国人、一名雅利安人,他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的祖国感到自豪呢?他是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啊!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母亲艾琳·斯内普以低价买下的伊万斯家糖果店很快就要被迫关门了,因为帝国不需要“一个社会整体所不能接受的不产生利润的企业”。
八天后,希特勒在国会演说中说道——
“我克服了德国的混乱,重新建立了秩序,并且大大增加了生产……发展了交通,使庞大的公路网得以兴建,运河得以开凿,巨大的新工厂得以出现,同时也致力于提高我国人民的文化与教育水平。”
“我曾做到了使七百万失业工人全体重新得到工作……我不但使德国人在政治上团结了起来,我也曾致力于一页一页地撕毁那长达四百四十八条的条约,其中包含着任何国家人民和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忍受的最卑鄙的压迫。”
“我把一九一九年从我们手里抢走的地方夺回来给了德国。我把成百万被迫与我们分离而饱受辛酸的德国人领回了自己的祖国……没有流一滴血,没有给我国人民,当然也没有给别国人民带来战争的苦难。”
“……我相信,正是这样,我才能对我们全都关心的事情尽最大的贡献,那就是:全人类的正义、幸福、进步和和平。”(见:《第三帝国的兴亡》))
一个月后,希特勒对军方首脑讲了实话:一场战争在所难免。奥赖恩·冯·施瓦岑堡上校很快从他的上级、陆军总参谋长哈尔德将军处知道了这件事,参谋部制定的计划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现实。未来将会吞噬无数人生命的精密战争机器已经开始加速转动。
时代的洪流正在裹挟着无数人向前,身处其中的人也许并不能及时察觉。十八岁的雷古勒斯·冯·施瓦岑堡在两个月前被晋升为军士(Unteroffizier)。他在空战学校的训练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空闲时会和同学去柏林城内的餐厅吃上一顿改善伙食,每天最期待的事情是有没有收到菲利西娅的回信。
“施瓦岑贝格(Schwartzenberg),你的信!”五月底,同期的一名学员拿着一摞信走进寝室,开始分发,“卢卡斯,这是你的!”
“谢谢,”雷古勒斯从他的手中拿过来那封信,“但我的名字是施瓦岑堡。”他冷着脸说。
“哦,抱歉,施瓦岑堡。”
“没关系。”
“对了,这里还有一封你的信。信封不错,施瓦岑堡。”对方揶揄着说道。
雷古勒斯接过第二封信,从信封上那个大大的、浮夸的纹章认出这是沃尔布加的来信。她总是喜欢用印着家族纹章的信封,雷古勒斯和她说过很多遍让她换个信封,可她就是不听。雷古勒斯现在不想拆她的信,更不想看到她在信里没完没了地唠叨“沙岑堡”。不,等等……
神经大条的雷古勒斯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记不太清沃尔布加当时说的名字是以“堡”还是“贝格”结尾的了,人们经常弄混是不是?而菲利西娅的姓氏,沙茨贝格……
雷古勒斯匆忙撕开继母的来信。在看到那个名字后,他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冯·沙茨贝格小姐在圣体节后的周末要去柏林看望她的教母。我很久没见那个老女人了,自从她的丈夫施陶芬贝格伯爵前几年去世后,她就一直在劳特林格(Lautlingen)孀居,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到柏林去了……”
雷古勒斯突然想起来他在英国花园里说过的话——
“她最近想介绍一名老朋友的女儿给我——‘沙岑堡’——对,就是这个名。我快要被烦死了。”他极其不耐烦地说。
“我对她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信誓旦旦地说。
“我母亲的眼光和我的不太一样。再说,我可不想在这件事上受她摆布。”他不以为然地说。
所以,他到底还说过什么傻话?
雷古勒斯想开着他的He 51躲到云层里,最好一辈子也别出来。
第二封信是菲利西娅的。雷古勒斯坐在床铺上,动作缓慢地拆开它,心情沉重得像是一名等待宣判的犯人。
“……我去旁听了一节法律系的课。教授在向学生介绍恩斯特·鲁道夫·胡贝尔写的《大德意志帝国宪法》,并愉快地宣布这本书中的内容会纳入期末考试范围。‘元首的决定高于最高的法律。’增加考试范围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看来法律系不收女生的规则让我逃过一劫。”
“沃尔布加夫人一直在说服我加入‘国家社会主义妇女联盟’,很遗憾我不得不再次推辞。我从这个学期开始辅修生物,时间都花在了听教授反复强调‘生存空间(Lebensraum)’‘为了生存而战’上,我倒是宁愿他讲讲药用植物。不过,沃尔布加夫人对此很有见解,给我补充了很多知识,也因此很大度地原谅了我的无礼。”
“我告诉她我们已经认识了,她十分高兴。你用不着觉得难为情,她之前也一直在向我介绍你。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会在圣体节后的周末去一趟柏林。我的妹妹丽布拉在柏林上学,一位远房表姐C.也在那里,她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见一面。时间你来定,好吗?”
雷古勒斯松了一大口气。菲利西娅的来信及时解救了他,她似乎没意识到他可怕的疏忽……她要来柏林了,这真是太好了。他不必在云层里躲一辈子了。
在两人约定见面的那天,雷古勒斯穿了一套崭新的蓝灰色华达呢制式常服,右胸口袋上配有德国空军的展翅鹰标识。当他戴着大檐帽从寝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迎面撞上了同学斐迪南·卢卡斯(Ferdinand Lukas)。他比雷古勒斯晚几个月过来,是个聪明正直的家伙。
“祝你好运。(Viel Glueck.)”他很严肃地对雷古勒斯点点头。
“谢谢。”
因为频繁的来信,现在住这条走廊上的人都知道雷古勒斯有一个“女朋友”了。雷古勒斯是寝室中年龄最小的,他们平时没少拿这位姑娘和雷古勒斯开玩笑。但卢卡斯不会。
“你的帽子脏了。”卢卡斯突然叫住他,雷古勒斯赶紧把帽子摘下来检查。唔,没脏啊。
“哪里?”他不解地抬头,发现对方在笑,明白过来了,“你——”
“Viel Spass,施瓦岑堡。”卢卡斯笑着拍拍雷古勒斯的肩膀,回寝室了。
好了,现在连寝室里最正经的家伙也学会拿他开玩笑了。
雷古勒斯和菲利西娅约在了夏洛滕堡宫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雷古勒斯在走进咖啡馆之前,特意对着旁边服装店的橱窗看了看自己的仪容仪表。嗯,帽子没有问题,徽章没有歪,扣子扣好了,马裤也塞进了靴子里。
雷古勒斯走进咖啡馆,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菲利西娅。
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桌上放着一顶插着鲜花的草帽,依然美得惊人,整个人都闪着光。
雷古勒斯自认为英姿飒爽地走到了菲利西娅面前。是呀,他长得不错,曾得到过不少女孩的青睐。他不屑于她们“廉价的”喜爱,但他期待能从菲利西娅脸上看到相似的表情——一个惊艳的眼神,或者一句由衷的赞美。
她看向他的时候,祖母绿色的眼睛依然是带着笑的,但雷古勒斯敏锐地察觉到这目光中少了点什么。
“希特勒万岁。”他行了个举手礼,菲利西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下午好,雷古勒斯。”她对他轻松地打了个招呼,可没有雷古勒斯预想中的惊喜。
“下午好。”不知为何,他觉得有点失望。侍者看到人来齐了,递过来两张菜单。
“谢谢。”菲利西娅转过头,对侍者微笑着说。
她似乎对所有人都这么好,雷古勒斯想到。她不会因为他的狼狈嘲笑他,但也不会因为他风头正盛而赞誉他。
菲利西娅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似的,在下一秒说:
“你今天一如既往的好看。”
这句话稍稍挽回了雷古勒斯心中的低落,可无法全部抹去他突然间涌出来的怪异的感觉。雷古勒斯没有往下继续想,因为对方的赞美而本能的感到高兴。
“你也是。”他真心称赞道。
“谢谢。”菲利西娅说,低头去看菜单。雷古勒斯犹豫了一下,决定主动提起。
“请原谅我当时的无礼,”他充满歉意地说,菲利西娅抬起头,“我不该那么说。你是对的,我确实应该见过面之后再下结论。”他强迫自己看着她的眼睛。
菲利西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她会怎么说呢?雷古勒斯放在腿上的手紧张得握成了拳,他第一次做副翼翻滚时大概都没这么紧张。这一切的裁判权全在于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姑娘。
“现在,你可以得出新的结论了,是不是?”菲利西娅问道。
“当然!”雷古勒斯急忙表态,很快为自己的急躁感到懊恼,“你当然既聪明……又漂亮,还很……”
他卡住了。不,他这辈子从没用这样的字眼这么夸过谁。真的太难为情了。
“谢谢你的称赞,”菲利西娅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给他解了围,“我很受用。”看样子,她没再打算深究下去。
所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雷古勒斯本来以为她会责怪他呢。他敢肯定,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沃尔布加身上,她一定会把那个人骂得狗血喷头。
“这真是太好了,”雷古勒斯握成拳的手松开,仍然感觉有点不真实,“对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
“只是比你稍稍早了一点,”她答得滴水不漏,“这家的甜点不错,要尝尝吗?”
菲利西娅的祖母绿色眼睛含笑看着雷古勒斯,他心里再次产生了那种怪异的感觉。
她似乎永远都是笑着的,似乎在任何时候都能波澜不惊。她让他感到困惑。
“我是在真心实意地喜欢她呀,”雷古勒斯在心里失落地想,“可如果她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还要对我笑呢?”
女孩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相比之下,整天在机场发飙的教官都显得可亲了几分。至少,他所有的不满都是写在脸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