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茅屋里的人家
天上的太阳地上的人,一个张扬舞爪,一个汗流浃背。
辽阔的田野承载着漫天的热气,压抑得有些无法呼吸。仔细瞧去,一名已过知命之年的老者正弯着腰除着草,他那粗陋的长灰色衣衫已经被汗液打湿,脸上也挂着毫不避讳的汗珠子。
正当时,一个同样穿着粗陋灰色衣衫的小女孩提着木桶笨拙地挤进这片田野,看着不过三四岁。许是木桶有些笨重,她走走停停,表情吃力却又显得坚定无比,嘴里时不时喊着爹爹。
老者不知是听见了那稚嫩的声音还是早算好了时间,恰时地回头,看到了女孩,开心地朝着她奔走过去。女孩见状,便放下桶,满面笑容地又开始唤爹爹。走近了,自然地舀起桶中的水,畅快地饮了一大口,便提着桶,径直又走向地里的锄头。那女孩便一路跟在屁股后面。
坐在田地旁一块大石头上,他们聊起了天。
“这天真是热的不像话,”老人一丝不苟地除着草,没有抬头,“比前几年热得不是一点半点。”
“嗯,爹爹。”她觉得屁股下的石头像个小太阳,她要被烤熟了。
“一会儿我还得去杨县令的地里除草,下午便不回家了,叫你娘煮粥不用煮我的份了。”他有些激动,嘴角挂着笑,没有出声。这是他拿两斤鸡蛋换来的差事,保不准能吃上些肉。
“好,爹爹。”她脸红扑扑的,看着桶里的水,抿了抿唇。
老人抬眼看了看女孩,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继续除他的草。他不喜欢她,除了因为她是个女孩,也因为她不太会说些体己话,不讨喜。
她有些瞌睡,眯着眼看着这么大的田地,看着地里工作的那些人,看着自己家的那块不大的地,觉得有些麻木,许是热的。
桶里的水终于被喝完了,她拿起两个水桶,包括早上爹爹带来的一个,一个人回家了。若是平常她会和爹爹一起回家,她喜欢等爹爹,脑袋里顺便背着阿娘教的晦涩难懂的诗。
进了门,一位蓬头垢面、衣着凌乱却难掩清秀面容的年轻女子关切地问道:
“瑶瑶,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你爹呢?”她边说边递过来一碗清热解暑的绿豆粥。
她端起,喝了起来,有了一种重生的舒畅感。脸上的红热气也消散了不少,慢吞吞地说道:
“爹爹得了杨县令家的差事,说是今天不用煮他的粥了。”
那女子有些喜悦,但好像不完全是因为这份听起来不错的差事。她柔声问道:
“瑶瑶,阿娘昨日教你的诗,你背得如何了?”
女孩看着阿娘期盼的目光,有些傲娇地仰起了头:
“无题
唐 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女子笑着露出些许满意,却突然觉得心被锤子重锤了一下,没有声响,却有些喘不过气,眼泪涌进了眼眶,才有些缓解。
“瑶瑶真聪明,教什么都能立刻学会了。”
女孩只看到了那笑容,低头似乎有些懊恼:
“阿娘,可是我不懂。”
“你不必过于纠结,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她拉着女孩,拖着手上的铁链子发出些剐蹭地面的声音,蹲坐在墙角的一处,拿起地上的那根细直的木棍子同往日一样开始在这破茅屋的地面上写诗。
女孩看着她的激动,想着阿娘对诗真是极尽的喜欢。她喜欢阿娘,所以尽管觉得再晦涩,也会努力背会,阿娘因此觉得她是个聪慧的孩子。阿娘喜欢聪慧的孩子。
可爹爹呢?爹爹喜欢什么呢?
他喜欢他的那块地,不到10里地,他尽心尽力地伺候,那是爷爷留给他的财产,听说是杨县令赏的。所以爹爹也喜欢杨县令,他总是满脸堆笑,说杨县令是个大好人。
他还喜欢打人,但好像只打阿娘和她,不过阿娘每次都会环住她,将她护在身下,尽管如此,被打到她还是觉得生疼。在她看来,阿娘好像不是一个很怕疼的人。自她有意识时,爹爹就一直维持着这份喜欢,和对待他的地一样尽心尽力,甚至于超过他的地。
他的地冬天便不去拜访了,但他对阿娘的殴打一天不落,有时会捎带上她。
“瑶瑶,想什么呢?”女子拿着棍子轻敲地面,柔声说道:“看这里,接下来你要背的诗是黄巢的《不第后赋菊》。”
女孩回过神来,从那漏出衣衫、满是伤痕的手腕和轻细纤长的手上移开,看着地上遒劲的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见阿娘未有回应,不想她不开心,便笑着说:“阿娘,我喜欢这首诗。”
“你可知其中意思?”
“并不知。”
“那谈何喜欢。”
“只有知道了其中意思才能喜欢吗?”
女子愣了愣:“瑶瑶,这首诗是一首反诗。意思是到九月时,百花落,菊花生,满城的士兵穿带黄金甲,正如这菊花一般,菊香漫城。你还小,本不该教你这样的诗,但是又觉得你知道的广繁些,不至于狭隘。”
女孩有些听不懂,但只道:
“阿娘,我懂了。”
女子拖着脚腕的铁链,起身去煮饭了。女孩看着地上的字,有些无奈,但幸好这首诗不过四句,背来不至于太难。
耳边铁链声摩挲着,自女孩有印象起,阿娘便带着这根铁链子了。铁链很粗,粗到在阿娘的脚踝上磨起了老茧,老茧上又生出新茧,厚厚的又硬硬的,阿娘却没有怨言,又或许是不敢有怨言。铁链倒也没有那么粗,不至于束手束脚,难以活动,至少阿娘没说过它重,但女孩自己觉得还挺重,毕竟绊倒她好几次了。许是她还小吧,她想。铁链很长,长到可以自由活动整个屋子,虽然屋子不大。可铁链倒也没有那么长,只是到了家门口,便再也无法延伸。
她转而躺在炕上闭着眼睛背诗,突然想起初识字时,阿娘在灶台下的柴火堆里仔细地挑选了那根细直的“教书棍”,在地上写下“姚”,柔声地告诉她一定记得这个字,说是跟自己的出生有关。她当时就在想为什么不是这个“瑶”,但只是回了句晓得。
记忆如此清晰,许是因为她不过四岁,本身记忆少;又或许是她的阿娘时不时就要强调这个“姚”字,似乎关乎姓氏,关乎自己的来历,她就想着,来历不明又有什么关系;又或许是她的生活单调,除了地里送粮送水,便是在这破屋子里念着那无用而惹人烦的诗。
她想着想着便睡着了,爹爹那天晚上好像没有回来,娘亲也没有再叫她,她一如既往的一觉睡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