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娘
门外的公鸡叫了两声，那是邻居家的。
木戚瑶起来喂鸡，是两只下蛋的母鸡。
忽然听见了爹爹的声音，似乎是很高兴，她扭头看，见到爹爹拉扯着一位女子走了过来。
那女子被五花大绑着，嘴里一块破抹布捂着，只是哼哼唧唧地挣扎，发不出其他的声音。脸上脏兮兮的，正用眼泪洗着，却倒是怎么也洗不掉，又好像是越洗越脏了。不过她身上的裙子，尽管已经很脏了，但是却依旧能看出曾经是明亮的黄色。裙摆妖娆，在女子的扭捏中愈发的轻盈，那是她没有见过的衣裳，洗干净应该会很漂亮。
她看见爹爹高兴地合不上嘴，将他脏黑的牙外挂着，径直走进了屋内，没有理她。她想，他大抵是光顾着高兴了。她跟着进了屋，看见爹爹在离阿娘不远处钉着一个又粗又长的钉子，准备重新扯一根链子，嘴上说着：
“你是过来人，你记得多教教她。让她听话些，不要惹我生气。”
木戚瑶看着忙碌的爹爹，看着躺在地上依旧在哭的那个新来的女子，她又对上了阿娘冷冽的目光，那是恨意。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害怕，想着阿娘一定是疯了，不要命了，也不怕爹爹打她。阿娘她怎么敢瞪爹爹，那时，她便大概了解了什么是恨，藏不住的恨。
好在她的爹爹正忙着高兴，将铁链狠狠地套在了那双被捆绑着的双腿上开出的某一朵纤足上，她想，倒还不如不挣扎，怎么舍得在那白皙的脚流血或是留下磕碰。她不像阿娘，有着没有伤疤的肌肤，哎，可惜了。
阿娘总是穿着红色的衣服，虽然破旧，但是和她灰扑扑的衣服相比，有点儿颜色倒是着实更让人喜欢。女孩长大了应该就可以穿有颜色的衣裳了吧，阿娘是，这个新来的女人也是。
那个新来的女人总是哭哭啼啼的，爹爹没有给她饭吃，她便哭得更厉害了。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地上的饭桌上，吃着粥，就着些爹爹带回来的已经冷了的菜，带着些肉沫，倒更像是别人吃剩的。而这饭桌，是爷爷早些年在后山的林子里砍了一棵老树带回来的树桩。她没有见过爷爷，但她的周围都是爷爷的影子。
爹爹吃得开心，又似是遇上了什么喜事般开口：
“瑶瑶，以后她就是你小娘啦。
“嗯。”她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看那个女人，弱弱的喊了一声：
“小娘。”
几天后，在饿肚子以及父亲的殴打下，小娘安分了。阿娘没有听父亲的话去劝说过小娘一句，只是在她想咬舌的时候拦下了她：
“万一没死，成了哑巴，以后他打你，你连叫都不会叫。”
于是小娘没死，她们还莫名其妙地相处融洽。
就这样平静的重复着没什么变化的生活，除了打的女人多了一个，很是规律。
起初，木戚瑶还觉得是好事，因为阿娘可以少挨些打，可是后来那个女人怀孕了，于是父亲就将之前欠下的都给补上了，甚至加了利息。
门口的鸡下蛋所以爹爹对它们很好，几次因为她喂食喂得晚了都受了打。爹爹因为阿娘是只不下蛋的鸡才打她，可是阿娘不是鸡。
小娘很好，和她聊天也很好。她也识字，但不像阿娘那般会很多诗。小娘做饭也比阿娘好吃、针线活也比阿娘好。小娘和阿娘一起，阿娘好像不那么孤单了。
小娘本来是一个商户家庶出的小女儿，准备许给杨县令做小妾的，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书生于是私奔，结果二人双双被抓。本来准备沉塘的，但是我爹说可以为杨县令干到死，不要工钱，只要能给点饭菜就行，杨县令就把小娘送给他了。
爹爹攒了一辈子的钱，最后买来了阿娘，人贩子拿走了阿娘所有的东西，甚至把阿娘贴身的衣服也卖了。但阿娘不愁卖，穿着破麻布衣服依旧挡不住容颜，还是爹爹和那贩子是小时候一起用尿滋过田的关系。当然这些都是她装睡偷听到的。
她很多时候都喜欢用装睡来解决问题：
小娘被打时她装睡，阿娘被打时她也装睡。当然还有很多时候，爹爹会让她去睡觉。每每这时，他会拿出一个白色厚麻布，从门后拿出一个不高不矮的架子挂上去，阻隔在炕的中间，好似这样的事是秘密，一个只有她不能知道的秘密。
有时爹爹会叫阿娘，有时会叫小娘，有时会叫她们两个一起。
她很早就学会装睡了。
郎中说小娘怀的多半是个弟弟，比较闹腾，所以小娘孕吐严重。爹爹很高兴，比他带回小娘那天还要高兴。爹爹虽然高兴，但是阿娘的打免不了，还是喜欢骂阿娘是只不下蛋的鸡。木戚瑶又不喜欢小娘了。
但她也喜欢这个弟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娘生产时，是个下雪天，她和爹爹在门外等。那天，是她见过爹爹最开心的一天。
因为，小娘生的，真的是个弟弟。
于是爹爹找来了整个木浮村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算了一卦，那卜卦人说：
“良辰天赐子，瑞雪照丰年。此子乃贵子，享天命，极尽富贵荣华。”
爹爹大喜，于是付了些先前攒的铜子，并将母鸡送了一只。
他又着急地请来了村里一位声名显赫的老族长，求个赐名。老村长是个胖老头，一身黑衣，面色红润，一脸经常吃肉的面貌冒着大雪随爹爹前来，硬挤进了门框。
许是小娘在怀孕期间阿娘悉心照料加上爹爹带回来的餐食总是紧着小娘吃，弟弟很是健康漂亮。老村长抱着孩子，跟是自己儿子一样高兴。他勾了勾下巴上那团乳白色的须发，说道：
“此子长相周正，五行缺土，命格非富即贵，若长成，必为大材。”
他停了停，看向爹爹期切 的目光：“既缺土，吾便送他一座山，祝他光我门楣。叫他木屹然，可好？”
爹爹喜形于色，嘴角就要勾上眉尾，又送出去了一只母鸡。
木戚瑶看着空荡荡的鸡窝，有些怅然。一直是她在喂，都有感情了。
夜里，小娘抱着弟弟，问木戚瑶这个名字是请谁起的。阿娘瞟了瞟床上的孩童，说道：
“请人起名？当时因为是个女孩差点就扔了，是我以死相逼才得以留下，他到现在还对这事耿耿于怀。我识字，便自己取了。再说，我的女儿名字自是应当我来取。”
“可有寓意？”
沉默。一口长气叹了出来：
“并无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