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翩翩
山岭村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住在山林村的村民一直都知道。
从小家里的大人就叮嘱文珊一定不要和山岭村的人接触,就算在路上偶然遇上也要绕路走,但她一直都不将这当回事。
相较于山林村,山岭村的村民生活比他们要富足得多,他们的衣服都是没有见过的好看面料,也不像文珊一样几十年如一日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在外面晃悠,甚至他们都不需要上山挖野菜、摸鱼、摘果子,村落周围分配的田地也都是荒废的。
村里的长辈说,山岭村的女孩子全部都是有本事的,嫁出了村之后就会给村子里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而那些男人只用守在村里、守着家里的产业就好。
但每多一个女子离开村子,村里的光棍就会少一份成亲的希望,眼见着日后生活无望、家中香火无以继承他们还是渐渐心焦了起来,开始到处找媒人相亲。可即便是这样村里的喜事还是不及白事多,只能看到他们不断往返于各个村落,又拖着大大小小的东西回村。
文珊曾亲眼见到他们从山间小路拖回几个大麻袋,濛濛细雨将田野间的土路化成泥泞,顺着车辙洒在衣角与鞋子上,随着山路的颠簸,麻袋里的东西也不断滚动,被雨水淋湿的麻袋紧贴在物品上面,隐约能看到一点轮廓。
小小的她认出了山岭村的人,躲在一旁半人高的草地里捂住嘴巴不敢出声,但好奇的眼神没有丝毫离开过向前滚动的车轮。
那里面鼓鼓囊囊的一定装着很多好吃的,文珊想。
没过几日,山岭村里就传来了好消息,像是某户人家成亲了,沿途迎亲的队伍一片喜气洋洋,前方的人举着龙凤呈祥的牌子,火红的鞭炮在空中炸开,小孩们都聚集在路边说吉祥话想讨个好彩头,文珊便又想到了车上的那几个麻袋。
“爹,我上次遇到他们的采买队伍了,那日他们拖了好多东西回家。”迎亲队伍中骑在牛上满面笑容的男人她认识,正是那天细雨中拖动麻袋的人,“我就说那里面装的一定是好吃的,肯定有很多糖丸,这个新郎真好,就连采买东西都不假手于人。”
她想起过年时讨到的一小袋糖丸就流口水,看着队伍的眼神更加希冀了起来。
“胡说,你哪里会遇得到他们。”文父面色沉重,牵起女儿的小手便要走,但文珊却不肯,坚持要跟着去凑热闹。
这样的喜事不是日日都有的,更何况是这样大阵仗的喜事更是不常有,若是能混在队伍里说不定能讨得一些好处。
“我就看看嘛,旁边说吉祥话的小孩都有糖丸吃,我也想要。”文珊嘟着嘴巴,脚下像是灌了铅一般走不动。但文父说什么也不答应,强硬地拖着人便要回家去,到家之后还叮嘱她一定不能接近山岭村的人。
“你这样的小孩子出去一定会被拐带走的,我们家就你一个孩子,你可不能随便去和山岭村的人玩,听到没有?”
文珊虽有些不满但耐不住父亲的教诲还是悻悻点头,可却没将话听到心里去。
阿爹最近越来越唠叨了,每天都要叮嘱好几遍,但她早在几年前就交了一个山岭村的好朋友,也没有阿爹说得这么可怖。
他们二人会约着在后山的山洞中躲着玩过家家,或者去摘一些不认识的野花枝条编成花环,一玩便是一整天。
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年龄和文珊差不多大,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像是天上的星星一般,每次来找文珊玩的时候都会给她带好吃的,她也会用路边的野草编一些蚂蚱、兔子、蝴蝶这样的小玩意儿送给她。
文珊的手艺很差,编出来的蚂蚱长得像毛毛虫,蝴蝶也像长了三只翅膀一般,但女孩儿也还是照单全收,第二天还会给文珊带更多好吃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能出来玩的时候越来越少,文珊也很少能见到自己的这个朋友了。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问,只知道这个小女孩总是喜欢在头上绑着粉色的丝带,衣带上绣着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文珊便自作主张地叫她小蝶,少女也总是勾着浅浅的微笑轻轻点头应下。
“好漂亮的蝴蝶啊,”文珊最喜欢的便是她衣带上绣着的蝴蝶,每次见面的时候都会照着它的样式再用草叶便出一个一样的来。
“这个送你,”少女从怀中掏出一个尚带着体温的月白色香囊递给文珊,“这个是我亲手绣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制作香囊的布料是文珊从来没见过的,上面绣着和她衣带上一样的图案,在阳光底下泛着柔和的白光。
珊礼盯着递过香囊的那只白嫩小手,小心翼翼擦了擦手心才伸出手将东西接过来放在鼻翼轻轻嗅闻,是一股她从没有闻过的香味。
“好香啊,”文珊欣喜地将东西收进怀中,也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红色护身符递给对面的人,“这是我爹娘给我求的护身符,可以一直保护你,很灵的。”
“谢谢。”少女说话轻声轻气的,咧嘴笑的时候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两人手上都捧着各自的信物,每天都约定在老地方见面,文珊也了解了很多山岭村的事情。
比如说当年那个新娘以及那场别开生面的婚礼。
“我从没见过那么大阵仗的婚礼,那个新娘一定很幸福。”文珊撑着脑袋坐在草地上望天,好像又听到欢快的唢呐声在耳边响起,“可惜当时阿爹不让我去山岭村,不然我真想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子,一定很好看。”
小蝶的手上不知从哪里摘来了一根蒲公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用手掌挡住远处吹来的风。
“你一定见过那个新娘子吧?”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文珊还是很好奇她的长相。后来山岭村也曾陆陆续续办过几次婚礼,但都没有之前那一次热闹,甚至有的连娶媳妇都只是随便在村里摆个酒席意思意思。
小蝶点点头,但眉头却微不可查地轻蹙了起来,“叔叔说得对,你以后要离山岭村的人远一点。”
文珊偏过头去只能看到微风吹起小蝶鬓边的头发,手中的蒲公英也在风中毛茸茸地晃动,她疑惑道:“可你也是山岭村的不是吗?你也不可以吗?”
少女轻轻抬起一只手将打落在脸上的发丝撩到耳后,露出一张柔和的侧脸和耳尖的小痣。
“我……我大概算不得吧。”小蝶侧过脸望着文珊,眼底流动的光芒让人沉醉,“我马上就要嫁人了,我马上就不是这里的人了。”
当时的小蝶才堪堪十三岁,甚至比文珊还要小上一点。
“我娘已经开始给我准备嫁妆了,日后我也不好得出来了。”她将手中的蒲公英吹开,毛茸茸的种子随风飘去,偶尔有几颗漂浮在他们身边,挂在了发丝上。
“我今日便是来告别的,日后你可以来山岭村的杨家药铺找我。”小蝶一双小手不断摆弄着腰间的衣带,脸上攀上一抹绯红。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日后可要如何找你?”他们二人认识得顺理成章,好似很久之前就认识一般,因此连名字都没有交换。名字对之前的他们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名字是天涯见相认的凭借。
“我叫文珊,你呢?”文珊慌忙递上自己的名字,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凭借记忆缓缓写下两个字,抬眼希冀地望着眼前人。
她听见小蝶启唇,轻声道:“我叫招娣,张招娣。”
“但我更喜欢你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小蝶的嘴角绽放出一抹笑容,浅浅梨涡盛满了阳光,“像蝴蝶一样多好啊。”
自那日回去后文珊便再也没见过小蝶了,听外面的人说望泗镇最近办了一次婚礼,阵仗比以往的都要大,想来便是小蝶出嫁了吧。
文珊一直想去看看,想亲眼见着小蝶出嫁,可那段时间不知为何阿爹盯得很紧,就连出门遛弯都是难上加难。阿娘说是最近周围在闹劫匪,害怕她一个人出去遭遇不测,文珊便歇了这个心思。
又过了一段时间日子逐渐安定了下来,文珊路过望泗镇的时候也询问过杨家药铺小蝶的消息,但每当问到“招娣”这个人时掌柜的就变了脸色,任凭她如何纠缠都问不出话来。
大概是不愿意见我吧。
文珊沮丧地回头寻找阿爹的身影,却在巷口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悄悄跟上去,只见一个男子扯着女子的头发往巷尾拖,一只手狠扇她的脸,院墙上栖息的鸟儿都惊走大片。
“给我!”男子狠厉地拉扯着小蝶的衣服,似乎在讨要些什么东西,小蝶则死死护住胸前,任凭拳头像雨点一般砸落在身上。
“别的你都可以拿走,这个不行……不行……”她的嘴角已然流出点点血丝,脸上也遍布伤痕,但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地面不肯松手半分。
话音刚落迎来的便是又一阵殴打,拳头撞击在小蝶身上发出闷响,文珊的心跳几乎快停止了。
她一直以为小蝶过得很好,一直以为小蝶不愿意见她是因为不想要她这个朋友,但事实却给了她沉重一击。
我应该帮帮她,文珊想。
她抄起墙边倚靠着的竹竿便想上前去,在几乎靠近巷口的时候却被找来的阿爹拖回了家,慌乱中她只能大叫几声“打人了”,希望路过的行人能帮她一把,但却不知有多少作用。
阿爹对她的这种行为很是愤怒,回去之后当即让她在院中罚跪,并在愤怒中不小心透露了一些山岭村见不得人的秘密。
“阿爹既然你都知道真相为何不救救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文珊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此时半边脸脸正高高肿起。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靠近山岭村,不要和山岭村的人相交吗?你竟然还好意思和我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她会害了你啊孩子!”文父恨铁不成钢地将棍子一下一下打在文珊的背上,但少女的脊梁却没有任何弯曲。
她如同山脚拔地而起的翠竹,宁弯不折,只是眼中的泪水却不受她控制,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脸颊落下:“她都那样了,怎么会害了我!我们不去帮她才是害了她!”
文父打得累了,撑着棍子呼呼喘气,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文珊红肿的脸庞,突然就流下了泪来。
“孩子,正直没错,有一颗锄强扶弱的心也没错,可这个世道中的弱者不应该有这样的心,自保才能让你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活下去。”他将文珊抱进怀中,感觉到小小的身躯在怀中颤抖,胸前的衣襟瞬间被眼泪沾湿。
粗糙的手不断抚摸她的头顶,反而让文珊更加泪水汹涌。
“就当是为了我们,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可好?”
自那日开始,文珊也被关在家里了,门外时时会传来尖锐的笑声,未关紧的窗棂缝中也会探出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打量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自那一日她便知道,自己的少女时代即将走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