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
吃饱喝足坐着时,温憬仪还没什么感觉,出来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撑得厉害。
“真是奇怪,以前刚来时怎么也吃不惯云浦的饭菜,可现在倒觉得比晏京的饭菜好吃多了。”温憬仪缓缓嘟囔道,一面跟随在宣晟背后溜达。
出了山水清音堂的侧门,是一道清幽石径,两侧种满了荼蘼花。
眼下正是荼蘼盛放之季,莹白色玲珑小巧的花朵一簇簇地团放着,在绿叶之间格外雅致,徐徐随微风而来的香味浓郁诱人。
二人才步出侧门,见到的便是这幅情景,温憬仪脚步一顿,脸上流露出既感慨又欣喜的神色。
“开到荼靡,繁花就都要凋零了,世人都嫌荼蘼花意头不好。”
她道:“但是我偏偏喜欢这种白色小花 ,不与群芳争花中之王,只默默做自己。无华真国色,有韵自天香「1」。师父那时候知道我喜欢荼蘼花,这两句诗,还是他老人家教我念的呢。”
宣晟微微侧脸看她。
夕阳西照,橘金色光华流转在她的容颜之上,映出她纤长浓密的睫毛,有些悠远的目光,还有微翘的唇角。
温憬仪弯下腰,折了几束青翠雪白交映的花枝抱在怀中,垂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叹道:“好香!”
宣晟负手而立,道:“我庄子里一草一木皆有人悉心照养,这么多年长得好好的,你一来便辣手摧花。”
听似严肃,语气却有些淡淡的调侃。
闻言,温憬仪回眸看他,皱了皱鼻子:“这是师父种给我的,你管不着!”
“敢问郡主,师父种给你的花为何一直都是臣在打理?”宣晟与她一来一回地争论,仿佛小时候的样子。
温憬仪自知理亏,悻悻然“哼”了一声,不与他争辩,转身抱着花束踏上石径。
宣晟看着她抱花拾级而上的背影,眸光沉沉。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两个人,只是不同的年纪。
那时候,还不知情为何物。
只觉眼前人持花含笑的模样令人念念不忘,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让他魂牵梦萦,于是在鬼使神差下,画下了第一幅画。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
二人相伴,沿着宛转石路爬到斜山坳上,眼前景象瞬间豁然开朗。
立于平敞宽阔的山坳平地上,云浦众山风光一览无遗。
天边是如熔金碎焰正在灼烧的晚霞,四处飞溅的橘金色光芒铺洒在远处群山的云海林树之上,景象蔚为壮观。
温憬仪不禁看得屏住了呼吸。
小时候只要晴空万里,日日都能目睹这般景象,彼时觉得不过寻常。此时再看,心境已经截然不同,却更为之震撼。
“师兄,我忽然觉得,从前那些事,好像都不算什么了。”她喃喃自语着,像说给自己听。
宣晟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嗯”了一声,道:“若能放下,便是最好。”
清风徐来,夕阳薄暮下,一眼无际的山崖上只有他与她并肩而立,好似孤独,却又温暖。
“那你呢?”温憬仪忽然转头看他,目光专注又认真,无端令宣晟心头窒了片刻,才问她:“何意?”
“师兄也放下了过去的事了吗?”温憬仪一字一句地问他。
宣晟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郡主又知道我有什么过去的事。”
话虽如此说,却分明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口吻。
温憬仪却来了固执劲:“我当然知道,是关于师父师娘。”
她突兀的言语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引得宣晟眉头重重地跳了一下。
见状,温憬仪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小兰亭上,你突然提起师父师娘的事,却又在我追问的时候,闭口不提,分明就很矛盾。而且,你那时面容上的神情,很痛苦,很矛盾。我了解你,你历来拿得起放得下,绝不会为什么事纠结,唯独对于有牵绊的人不能释怀。”
“那时,我真的很想追问到底。”
温憬仪低下头,声音变小了些:“可是我自从离开了云浦山庄,就再也没回来过,连师父师娘去世都不曾来奔丧。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敢再问,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资格提及他们。”
宣晟忽然眉头一皱,道:“并非如此,这一切与你无关。”
听不到身边人的声音,他蓦地烦躁起来。那些曾被他用尽全身力量和漫长岁月压下去的情绪,又开始在此时作祟。
“从前的事,即便我无法放下,也不想再让它多压在一个人心头。”他勉力控制住心中的鼓噪和怒意,向她解释。
温憬仪却抱着花,转身站到他面前,仰头看他:“可是我也是师父师娘的徒儿啊,不肖徒回了云浦,却不知他们究竟因何而死,我有何脸面去祭拜他们。”
宣晟强迫自己不要与她对视。
她的眼睛会说话,含着淡淡轻愁,浓浓执着,还有恳求。
他怕自己会一股脑地将那些往事全部吐露。
宣晟闭了闭眼,道:“郡主,此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师父师娘不会怪你的。”
他唤她“郡主”,他每次这样称她,便是在二人之间划下了深深鸿沟,不让她有半点逾越。
可温憬仪的回答却超乎他想象:“师父师娘给我托梦了,说让你告诉我。”
……
惯会狡辩。
宣晟无奈地看她一眼,道:“那他们应该干脆点,直接在梦里告诉你,岂非省事。”
温憬仪面不改色心不跳:“师父说了,你是现在的山庄主人,他将这重任交予你,要你亲口说出来。”
有了她这番打岔,二人间气氛终于不再像方才那般沉重紧绷。
宣晟往前几步,走到崖边,极目远眺。
斜阳低垂,已然被远处的山峦遮去大半,方才炽烈的光芒暗淡下来,黑白相抗间,夜色占了上风,渐渐笼罩大地。
温憬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站在山坳边,忽然有风吹来,宣晟断然伸出手扶住她。
“夜间山风猛烈,当心。”
此处距离崖边太近,以温憬仪瘦弱的体格,若是山风再剧烈一些,她很可能会被吹落崖底。
或许是因为空气冷却下来,显得宣晟的掌心更加温暖炽热,虽然只是隔着衣物的接触,却引发了温憬仪心头一阵莫名的悸动。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眸光交汇的时刻,温憬仪看见宣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总有种他会吻下来的感觉。
谁知宣晟只是转过头,目光落在残阳的边缘,手上仍然没有松开,只听他干脆、直白地说道:“涉及到你皇祖父,你确定还是要听吗?”
温憬仪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两下。
??师父师娘的死……涉及到皇祖父?
待她如珠似宝的皇祖父?
察觉到她的沉默,宣晟淡淡道:“所以我说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人能无忧无虑地活着是种幸福,何必让自己陷入两难困境。”
“不。”
温憬仪骤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言语:“这不是困境,是真相。作为和他们都息息相关的人,我有权利知道真相。就算……最后我会因此痛苦,但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想做一个糊涂的傻瓜。”
空气沉寂下来,温憬仪似乎能感受到宣晟心中那种汹涌的情绪,而他在竭力压制。
因为他握住她胳膊的手,在微微颤抖。
良久的沉默之后,宣晟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显圣二十二年初春,我在京城刚刚结束了殿试。”
十九岁高中状元带来的喜悦,终于抚平了一丝他内心的苦闷。与心爱之人此生注定无缘,彼时宣晟立志将无穷无尽的精力投入到实现人生抱负之上,才不算辜负师恩教诲。
“一天夜里,我在翰林院当值,忽然有人叩门,是英王派人送信给我,说事出紧急。”
当年的英王殿下,便是如今的平乾皇帝。
“我会试初露头角,英王便屡次三番招揽我,说是极为欣赏我的才华,邀我参加他的清谈、茶会。但我无意于从龙之功,只想潜心治学,期盼在将来能一展宏图。是以当时来人说英王派他送信,我并不想接收。可那人说,事关云浦山庄,我才即刻拿过信来拆阅。”
温憬仪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就是她要追寻的真相。
心弦绷得紧紧的,她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全神贯注时,却迟迟听不见宣晟的声音。
山风骤然狂啸扑面而来,温憬仪被这风力拍得往后连退几步,她受到惊吓,不禁叫出声。
霎那间,是宣晟拉住了她。不仅拉住她,还重重将她揽入怀中,双臂极为用力地箍紧,像要将她揉入骨血。
在他怀中,在她耳边,他的声音清晰真切地传来:“英王在信上说,临清郡王唯一的儿子下落不明,陛下已派人往云浦山庄搜寻,他所下的命令是,‘不可使贼子苟活,亦不可留一活口’。”
温憬仪骤然屏住呼吸,浑身僵硬。
容不得她不信,因为她即刻听出来,这确实是皇祖父的口吻。
皇祖父做事的原则历来是斩草必除根,绝不留下隐患,那种帝王身上杀伐决断的刚硬气质从他教养温憬仪的手段便能窥出一二。
在她恍神间,宣晟已经娓娓道来:“英王不是会信口胡言的人,何况彼时只有他一位皇子,显圣帝下达命令时,极有可能他便在一旁。闻讯后我震惊非常,连告假都来不及,即刻打马启程赶回云浦。”
一路上昼夜奔驰不停,不进水米,铁打的人都熬不住。
奈何宣晟五内如焚,只想插翅飞回云浦,亲眼看看师父师娘是否安好。
行至后来,他已经活生生跑死了两匹马,有时坐在马背上都察觉不到实感,略微一个晃神便要从马上摔落。
“待我赶回峡南,便察觉到事态的严重。全城已然戒严,所有人只准进不准出。而通往云浦的路,已经被封死,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他的嗓音满是痛苦与低沉:“我只得先找一处客栈安定下来,四处打听消息,夜间乔装打扮后,才偷偷通过不为人知的小路上了云浦山。”
那时,他心中的不详预感已经越来越浓烈。
即便在半夜,云浦山庄内依然灯火通明,却又不闻半点喧哗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沿着陡峭的小路上山,浑身狼藉,又从秘道悄悄进了山庄内部。
幸而秘道并未暴露,终点处设置在灶房,是一众兵卫都没有察觉的存在。
宣晟隐匿在灶房内,透过窗棂悄悄向外窥探。
那是他终生都不可能再忘记的一幕。
不甚宽阔的庭院之中,站满了身着玄甲的士兵,他们手中的火把有烈焰在吞吐着火舌,像嗜杀恶兽在蠢蠢欲动着,只待被人放出,便要肆虐着噬灭整座山庄。
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看起来狰狞肃杀至极,伴随着的,隐隐有瘆人的铁锈味传来。若非亲眼所见,这一切都令人怀疑是一场难醒的噩梦。
透过模糊的光影,宣晟四处逡巡着目光。
可是师父不见踪影,只有师娘被面无表情的兵卫按住跪在地上,她的脖颈间,横着一把泛出冰冷寒光的长剑。
玄铁似冰的剑锋之上,倒映出她决绝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