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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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云之下,山峰伫立水中,土石延绵,形成了三条由山向四外发散的天然长堤,与数十里外的陆地围合,分出了东、西、南三方水域,也就是湖州的东湖、西湖、南湖三个湖泊。
其中东湖最大,岸上滩涂,适合农耕,水色温和,方便养殖,生养百姓众多,也最为繁华。
往来亭云阁的江湖客,多从各地行至东湖码头,之后雇湖岸码头的摇桨叟,一叶轻舟,摆渡到山脚下,再沿蜿蜒山路爬上山顶。
下山,也是按原路返回。
摇桨叟这一行生意,因亭云阁而兴起,日日兴隆。但凡能买得起亭云阁消息的,都是江湖上出得起一字千金的主子,大方阔绰,勤快一点儿的,盈利一天,能赚得湖州知府小半年的俸禄。
如此稳赚不赔的生意,入行者却是寥寥,因为除了要买船,还得到亭云阁的准许,才能靠近山脚下拉人载客。
叶熙行至山下,见苍翠古柏下只停靠了一条木舟,掀起长衫,纵身上船,扔出一锭金子,正落在船头的铁罐子里。
咣当脆响,惊醒了船头贪睡的摇桨叟。
摇桨叟掀开斗笠,露出满头银白细发与前额深邃皱纹,懒洋洋的摆摆手,“姑娘雇别的船吧,老朽今天不做生意。”
铁罐子微微摇晃,又是五锭元宝落入,刚好装满。
叶熙在舟上不动,却见那老头儿看也不看一眼她给的银子,侧过身,枕着单手胳膊,斗笠盖上,继续闭眸睡觉。
“老伯……”叶熙喊了声,“现在走船,要多少银子都成,您开个价吧。”
“今天不做生意,”摇桨叟不胜烦扰,声音隐有怒意。
不久,鼾声起伏。
环顾东湖,鹅鸭戏水,排雁过云,民房瓦檐,遥遥炊烟,小舟都在东湖码头靠着,等新客源,下一条来船,也不知要等多久。
叶熙下船,焦急却毫无办法,只能等着。
她轻功尚可,奈何湖中无半分可立足之物,单凭双腿踏水,没有舟船,根本过不了诺大东湖。
湖岸屡有怪石,叶熙寻了一干净处,刚要坐定,听头顶云间,一声长鸣,猛地抬头,大鹏展翅,破云直下,若惊雷闪电,向着水面俯冲。
海东青?
海东青略过水面,重重落在船尾,足有一米多高,锐眼直勾勾的盯着叶熙。
叶熙后退半步,单手搭上剑鞘。
湖州虽在秦江以北,却也离着长城好几座城池,竟然有这等在长城之外极寒之地飞扬跋扈的鸟中之王。
暗鹰部中,平日也会驯养鹰鸽一类的鸟,做情报传递之用,可叶熙从没有见过这么大个儿的。之所以认得此鸟品类,是幼年见皇兄习作,画的西北军大帅的肩上,托着一只。
竟没拴铃铛或是脚绊子,难道是一头无主的鹰?
鹰类凶猛,海东青甚至能一抓撕裂一个成年壮汉的喉咙。叶熙暗生内劲,单独对敌,还要保护手无寸铁的摇船老叟,面无颜色,周身血液却早已紧张的不行。
“阿追。”
海东青闻声,无视叶熙,展开翅羽,弹跳两下,直奔船头。
此时的摇桨叟已经睁开了眼,“姑娘莫怕,阿追乖巧,从不伤人。”
叶熙便知道此鹰有主,近在眼前,可如此凶神恶煞,怎么也勾搭不上乖巧这个词汇吧。
“阿追,你怎的飞我这儿来了?”老叟坐起来,亲昵的拍拍大鸟的羽翅。
海东青扑棱双翅,头顶白毛,委屈的向着老叟干枯蜡黄的手掌猛蹭,像个小孩跟爷爷撒娇。
“老三又没喂饱你?”
海东青嗷的一声。
“来,二爷给你抓鱼吃,”老叟说着,扔了斗笠,解去腰带,脱去单衣,皮肤黝黑硕健,转身,后背两道刀疤,阴狠狰狞。
叶熙偏过脸,虽说江湖男女,不拘小节,但她长居宫中,自幼学的也是世族小姐大家闺秀的礼节,男女授受不亲,哪怕是老叟,也略有尴尬,双颊微红。
好在摇桨叟噗通跳下东湖,人影不在。
东湖鱼米之乡,子民水性都好,入得深水散网,憋着半把个时辰不出来,绝非难事。
叶熙靠在长石边,观赏鹰立舟头。
暗灰羽毛,光泽潋滟,褐斑点缀,精神抖擞,胸口偏红,头顶尾上各一抹白,喙如弯刃爪如铁钩,一对鹰眸犀利而威严,鸟兽畏惧,矫健遒劲驰骋九霄云外林海雪原。
不足一刻,水裂清波,老叟跳回船中,两手各抓一条一尺多长的青鱼。
海东青欢快的扑过去,老叟把鱼扔在船上,浑身擦干,套上粗布衫,甩了甩湿漉漉的银发。
叶熙这次提前转了身子,避过不和谐,她仰脸看山,山上树影摇动,不似山风,像是人影。海东青的翅膀大开,飞离船身,绕着山体不高处盘旋两圈,又落下来。
人影渐显,前边一老二少,叶熙在亭云阁中都见过,三长老孙渔与他的两个徒弟,外加之后,抬着软轿的四个亭云阁弟子。
“弟子见过二师伯,”成微和成婉抚拳行礼,对着的,竟是那盘坐在船头擦头发的摇桨叟。
摇桨叟似是没听见。
孙渔瞥一眼站在鱼上宣示主权的海东青,很是无奈,“二哥,你怎的又给阿追抓鱼吃?你总是如此,它何时才能学会自己捕猎?”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老叟将银发盘起,冠子束住,“多好的鸟儿,都被你给饿瘦了。”
“都怪你惯它,老大不小了,连个兔子也逮不到,鱼也不会抓。”
亭云阁哪里是养了一只海东青,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一次飞不足百米远,打起架来,恐怕连对岸农家养的大白鹅都不如,简直是鹰族之耻。
“阿追,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去吧,”孙渔眼不见为净。
鹰族之耻嗷嗷嚎叫,利爪一左一右,勾着两条不劳而获的青鱼,展翅而上,很快消失在云雾中,打算寻个山林僻静处,独自享受丰盛的美味佳肴。
摇桨叟直起身子,刚想对自家三弟饿着阿追的行为表示不满,忽见三长老身后,成微掀开软轿帘,抱着暖炉的丰沉半步支地,立马转为恭敬神色,“黎念见过阁主。”
“二长老,不必多礼。”
“阁主,您是要回苍山?”
二长老刚摆渡送阁主回阁,怎么两个时辰不到,阁主又下山了。虽知阁主的旧伤离不开苍山温泉,但至少之前每次回来,都住个五六天才走。
“先不回去,”丰沉也没说去哪儿,“烦二长老送我一程。”
孙渔与黎念使了个眼色,此事别多问了,过后再与之详说。
丰沉走近船边,路过叶熙,故作惊讶,“熙公主还未走啊。”
“没有船,”叶熙直言。
孙渔瞧着一条船横在眼前,笑说道,“二哥老每日午睡时候,是不做生意的。”
“是晚辈失礼,打扰二长老休息,”叶熙说着歉意,却是心想,怪不得老叟如此傲慢任性,生意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五个元宝全然不放在眼里,还驯养了一只雪域猛禽。
她听说过黎念,江湖人送‘抽刀断水’的名号,曾是秦江槽帮头把交椅,五年前忽然金盆洗手,之后杳无音讯一个整年,再之后,谁人也想不到,他竟登上亭云阁,拜朱百晓为主,做了亭云阁的二长老。
亭云阁五大长老里,只有黎念一人是半路而至,成名之后才到亭云阁。
二长老在此撑船摆渡,大概并非是做生意,亭云阁怎会缺鸡毛蒜皮的银两。
叶熙自从上亭云阁,就没见过三长老以外的其他长老,只听说大长老住在楼阁的第三层,若想活命,万万不可接近。
想来,东湖,南湖,西湖,余下的三位长老各守一湖,混迹在常人之中。
三湖,是亭云阁第一道屏障。
江湖中有富贵子弟,亦有卑劣之徒。有人依着规矩拿钱买消息,也有人提着刀剑来抢来偷。
寂静湖水之下,藏有重重机关,相传是机关大师燕逐流所造,寻常日不可见,若谁擅闯亭云阁,却是个有进无出,死无葬身。
丰沉抱着暖炉登船,优雅的寻了个座处,转头问岸边的叶熙,“公主要搭船吗?”
叶熙本也想说,船载一人也是渡,加她一个也不挤,她给得起银子,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刚刚自己说话刻薄,似乎得罪过这位阁主,万万没想,亭云阁主不计前嫌,先邀了她。
虽然她对这位病秧子阁主的印象不算太好。
“公主请,”见叶熙点头,丰沉让开船板正中,靠到右边。
叶熙上船,二长老解开缆绳,一撑船桨,水波荡漾,船在原处掉头。
“阁中的事,有劳三长老了。”
“阁主放心,”孙渔答复,却又道,“虽知阁主体恤阁中弟子,但也请阁主体恤我们几个老头子的心情。亭云阁在江湖中特殊,无时无刻不有人觊觎,阁主一个人在外,或歹人不轨,天灾祸事,危险未知,还是让成微和成婉跟着您吧。”
成微和成婉单膝跪地,“求阁主恩准弟子跟随阁主,保护阁主。”
“你们……”丰沉就知道,三长老让成微与成婉下山送他,肯定会提这个,上一次他以成家兄妹年纪尚小推辞。他也不想两少年为难,“罢了,你们想跟,便跟着我吧。”
“阁主,坐稳了。”
二长老一撑长杆,船向着东湖码头而去。
叶熙抱着剑端坐,对面丰沉抱着暖炉,暖炉腾腾热火星直冒,太阳当空晒的船顶炎热。是什么病如此怕冷?又想,亭云阁与神医谷的交情,自比她多,有伤有疾,聂神医早有指点,她问了也无用处。
她按捺住好奇,眼前怎么看怎么不像江湖人,而像个皇城世家体弱多病的贵族公子哥。江湖刀光剑影,强者说话,这位是怎么当上亭云阁主的?
还有,船上只有他们三个,刚刚那两个弟子,不是说要跟着吗,怎也没跟上船?
“九狐尾,凤凰羽,旋龟甲,鹿蜀角,虎蛟鳞,公主想去何处寻这‘倾城’解药的五方药引?”丰沉抬了抬细长匀称的睫毛,打断了她的思绪。
半晌沉默,却听丰沉慢条斯理道,“山海有云,青丘之国,其山有狐,九尾四足,其声如婴,以魂为食。‘倾城’既是上古传说,那可以‘传说’对‘传说’。传说涂山脚下,温丞大将军埋骨之地,常有狐妖出没,吸食生人魂魄。涂山离湖州不远,三日及至,公主既没什么更好的去处,不妨去涂山走走,碰碰运气。”
这是……指点?
叶熙一愣,收下好意,抱拳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