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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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的痛苦,就是第二天一觉睡到了大中午。日头正盛,李长舟晃晃悠悠的爬起来,李澈正在猛灌醒酒汤,好在今天没课,老太傅的病尚未好全,安王府的孩子们依旧撒欢儿。
“阿泉呢?”两人收拾妥帖,才去院外找人,只看见叶熙孤零零的练剑。
叶熙把剑收起,“走了。”
“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李长舟打了个哈欠,早知道就不这么急着起床,他还想再睡一会儿。
“叫不醒你们,他就先走了,”叶熙略过两位睡眼惺忪的贵公子,刚才像死猪一样怎么推都不醒。
周榭泉离开,李澈心情不好。周榭泉在安王府,多数时间都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安王世子拉着个苦瓜脸,随便找了个石头坐上去,拖着腮帮子叹气。
李长舟叼了根毛草,坐在一边看叶熙练剑,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叶熙练剑,总时不时的看向他们这边。
暖洋洋的阳光下,是叶熙干净的剑锋。
细细的看,小姑娘比来时长高了不少。
小姑娘已经不是初来安王府时的小姑娘了。
他叶熙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可他第一眼,就把叶熙认作了妹妹。他自己家里也有妹妹,安王府里,还有个和李澈一母同胞的李长乐。但在他心里,叶熙就是独一无二,需要他特别关心爱护的那个。
叶熙不爱说话,习惯了一个人承受生命中所有的酸甜,他就想着把叶熙拉进热热闹闹的生活,想她和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一样,欢喜就笑,悲伤就哭,学会依赖兄长和亲人,知道世上除了秋水剑诀之外,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
曾经的叶熙,看他如同看一块路上捡的石头,半分眸光也不屑于停留,可现在的叶熙,和他一起旷太傅的课,看他种麦子,跟他一起去逛集市喝酒,吃蟹子时把蟹子扔给他让他剥出蟹肉,甚至还会为他的冤屈鸣不平。
越是相处,就越发觉得,小姑娘的冷淡只是虚有其表,一颗心是暖的,纯真善良,还非常执着。
他再努努力,说不定哪天,叶熙也能像喊李澈一般,喊他一声哥哥。
小姑娘在他身边撒娇,喊他哥哥的白日梦,他做过很多次。
墙院之间,月亮门口,翠兰见三个孩子无忧无虑,如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实在不忍出声打扰。
“翠兰姑姑?”李澈最先发现了翠兰,站起来走近月亮门,“可是母妃有什么吩咐?”
“殿下,”翠兰作了礼,“王妃娘娘想两位殿下得空去一趟向月阁。”
李澈回头喊,“长舟,母妃叫我们,或许有什么要紧事。”
“难道是阿泉留了什么话给婶娘?”周榭泉不辞而别,定有什么事十万火急,比跟他们道别还要重要,李长舟把毛草吐出来,理了理衣冠,“走走走,我们去问问。”
两人跟着翠兰入了向月阁,安王妃又把她的针线篮子找了出来,桌榻之间堆了许多布料。
安王妃的女红,在奉天城的女眷中出名的好,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安王妃经常给孩子们做衣裳。李长舟每每过年,都是穿着安王妃做的衣裳回英王府炫耀。后来孩子长大了,出入府门,花样和针脚更加讲究,加上她身子虚寒,熬不得苦,眼睛也时常犯花,她就只每年做双鞋子。
“婶娘,”李长舟和李澈进屋,扶着安王妃坐下,“您身子不好,府医嘱咐您好生休息,不宜操劳,您怎又想做这些针线活儿了?”
安王妃看李长舟的面色毫无异样,该是还不知道今晨朝堂上发生的事。
她让翠兰摒退下人,拉过李长舟的手,“婶娘好久没给你做衣裳了,得重新量量尺寸,看,长舟一晃眼,已经长这么高了。”
李长舟听的糊里糊涂,“婶娘,您还是听府医的话,等养好了身子再给我做吧。”
安王妃摇摇头,却是捂住脸,不忍再看侄儿。
“母妃,到底怎么回事儿?”李澈听着不对劲,他一进门就感觉母妃愁眉不展的,翠兰姑姑也不曾与他们说笑。
“谁欺负婶娘了?”李长舟撸起袖子,“我去揍他。”
“王妃娘娘,还是奴婢来说吧,”翠兰心疼主子,更心疼长舟殿下,一早宫里来人传话时,她听的心惊胆战,王妃娘娘更甚,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缓过来。
李长舟和李澈看向翠兰姑姑,“翠兰姑姑您快说。”
“几日前,西北战报来朝,鞑靼大军欲意南下,可大周的西北边境上,只剩下了最后一座堡垒祈梦城,”边境情势堪忧,朝廷一直以来行避战之策,西北军连连后退,鞑靼在西北草原上攻略堡寨,烧杀抢掠,大周边境民心惶惶。
李长舟知道个大概,大周军打不过鞑靼骑兵,总吃败仗。但李澈常进宫,在皇爷爷身边听东西两府的宰执大臣议论西北军政,知道的比较详细。西北偏僻,冬天严寒,夏日酷暑,风沙肆虐,缺衣少粮,边军生活艰苦,然朝廷明知却放任他们自给自足,还派监军和暗鹰监视,生怕将官得了兵权谋反。
比之鞑靼侵而不占,抢完杀完就跑,自己人更加需要防备。
不久之前,祁星城破,大周开国时为抵御鞑靼在长城之内千里草原建立的堡寨,只剩下祁梦城一座。
“长舟殿下,这事儿与你有关,你听了且别急,此事还有周旋的余地,英王爷不会放着不管的。王妃娘娘也写了信,让泉少爷快马加鞭送去苍山,请安王爷回来,一起想办法,”翠兰与宫中常有通信,安王常年不在皇城,宫中大事都由她帮王爷留意着些,尤其是前朝皇上的旨意,每天下了朝,都会转到安王府一份。
“我?”李长舟想,自己最近安分守己,也没惹祸啊,难道是昨夜喝酒被哪个御史给瞧见了?
“西北战事吃紧,朝中没有臣子拿的出解决的办法,昨夜皇上招了钦天监的章天师入宫,问天求良策,希望上天给大周国指一条明路。章天师算了一夜,终得天启,卦象说是有……有……”翠兰哽咽,
“您倒是快说啊,”李长舟自觉跟钦天监没什么瓜葛,他向来不信算卦,更讨厌道士。
“福星将世,将助大周国度过此劫,福星所在,大周国寸土不失。这降世的福星,必是李氏宗族子弟,帝王血脉传承。于是皇上把所有宗室子弟的生辰八字给了章天师,章天师对照天诏中显现的生辰八字,说那福星,那就是长舟殿下您啊!”
李长舟自己都不信,此卦简直可笑至极,“福星将世,我?”
翠兰点头,“皇上信了卦象,今日早朝与群臣商议,若此卦能解西北困局,避免恶战何乐不为,欲封长舟殿下您为西北军监军,去西北做那将世福星。”
“西……西北……”李长舟笑不出来了,“父王他怎么说?”
安王妃问过传旨的人,“这是钦天监的意思,是神仙的指引,所以群臣纵使觉得不妥,也无人敢反对天道,都谨遵皇帝的旨意退了朝。英王爷在大殿上,什么也没说,下朝之后,被皇上单独留下,去了尚书阁。”
李长舟直觉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瘫软在木椅上,惊天霹雳炸得他措手不及。
这算是委以重任,还是让他去死?宗室子弟里他最不靠谱,吃喝玩乐不学无术,平日比策论比射箭,他都是倒着数。李长舟很想立刻去问问钦天监那位素未蒙面的姓章的天师,这卦是不是他用脚指头算出来的?天上的神仙眼神儿再不好使,脑子给驴踢了,也不至于送他一个连弯弓都拉不动的公子哥去西北战场。
难怪婶娘伤心,忽然要给他做衣裳。
翠兰道,“我们也不知皇上和英王爷说了些什么,但英王府到现在还没给话,圣旨也没落定,就有改变的可能。”
“没可能了,”李长舟错综复杂的神志被拽了回来,摇摇头,“若有可能,父王在大殿上,不可能一点都不争。我之前的罪过钦天监,这么快就报应回来。钦天监故意的,既然是故意,当做的滴水不漏,不会给父王任何反驳的道理。”
李长舟恨父亲,但对父亲的秉性还是了解的,群臣无一反对的事,英王爷也绝不会反对。英王府的安稳,他的名声和威望,永远比李长舟这个亲儿子重要。
群臣商议定论,圣旨也就今天明天的事儿,而从苍山一来一回,最快十几天,安王叔纵使赶回来,一切也来不及了。
左思右想,唯一与钦天监的纠葛,大概就是他从广明府回城那日,骑马入城,惊了那钦天监的御赐马车。
他没当回事,对方却当成仇,一直记到了现在。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自己的报应,自己受着,也不算太冤。
“钦天监还真当自己是只手遮天,连皇族宗亲都敢算计,”李澈之前听李长舟说过冲撞钦天监御赐马车的事故,想起来更气愤,当即转身,“我去求皇爷爷收回旨意,圣旨未至,还来得及。”
“对,对,”安王妃一早听说后慌了神,让周榭泉把给王爷的信带走之后,忘了自家儿子也深得皇上宠爱,“澈儿,你快进宫!”
“是,母妃,”李澈让侍从牵过马来,也顾不得皇城中不得在主街纵马扰民的规矩了。
“没用的,”李长舟有气无力,“皇爷爷决定的事,什么时候改过呢?谁求也没用。”
李澈早就没了影,李长舟也懒得去拦他。
李澈走后,安王妃坐过来,却不知和侄儿说什么安慰的话,她从没见过李长舟这幅模样,如同失了魂儿似的。
“婶娘去做你喜欢吃的桂花糕……”
李长舟勉强一笑,“婶娘,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生来贵胄,英王世子,衣食无忧,离开了皇城,去到西北那般陌生又艰苦的地方,跟鞑靼铁骑和刀枪打交道,更有可能卷进战乱丢了性命。这噩耗换做谁,也要逐步说服自己,慢慢去接受。
李长舟挪了很久很久,才从向月阁挪到了自己的屋子。
叶熙站在窗口,望着屋里缩在墙角发愣的李长舟,他没察觉自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她刚刚听见了安王妃所说,虽然西北战事她不怎么懂,卦象福星将世她也听不明白,可她知道长舟哥哥要去西北边境,要去做西北军的监军。
周榭泉离开了,长舟哥哥也要走。
不一样的是,周榭泉是自己想走,长舟哥哥不想走却必须走。
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西北边境离着奉天皇城很远,一去一回,她许多年都将见不到长舟哥哥了。
钦天监。
翠兰姑姑说,是那钦天监的章天师算的卦,因为这卦,长舟哥哥才必须去西北。
世上哪有什么天道,一切都是人为。哥哥说钦天监故意算计长舟哥哥。他们本来好好的在一起,钦天监却找麻烦,妄图把她的亲人,从她身边夺走。
叶熙握紧剑鞘,脚底生风,翻过墙头,直朝钦天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