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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别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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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成王败寇,他输了,也输得起。

背靠世家之助,又有孟来空携大半个江湖豪士帮他,安王本身也能文能武,不屑阴谋却玩得转阳谋,暗鹰只认先帝圣旨,偏偏郑皇后手中的圣旨,是真的。

父皇早早备下了圣旨,早早把皇位传给了安王爷,哪怕安王爷从不在意这个皇位。而他这个庶长子,纵有民心所向,朝臣拥护,也不可能是皇位的继承人。

大概父皇唯一没有预计到的,是长舟成为西北军中真正的将世福星。

他会怨恨,却也理解,此乃人之常情。人都会偏心,正如他,十多个子嗣里,最在意也最偏爱的,一直是长舟。

曾经有多么恨铁不成钢,现在就有多么引以为傲。

此时的李长舟,脑海中千回百转,父王承认了造反,英王府唯一的活路已经没了。

李英看出儿子在纠结,纠结要不要问他更多的事,孩子的心性比以前沉稳多了,换做从前,多半会直接问出口。

李英摇了摇头,无奈的苦笑,“我做过的事,我认,可我没做过的,谁也休想按在我的身上。倾城之毒,与我无关,父皇召见我时身康体健,并未有任何中毒痕迹,父皇中毒另有蹊跷,却肯定也不是门阀所为,可以我现在的处境,无法查知真相。”

李长舟紧绷的心神,稍微松了一点,皇爷爷的死,与父皇无关。

“父皇那日单独召见我,说的是你。父皇知你功劳,想赏你点什么,可父皇也知,你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除了爵位一无所有的王侯公子,你在西北军中的威望,让朝中所少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明里暗里都紧紧的盯上了你。”

“门阀利弊,树大根深,一时无法动摇,你回来,将面对尔虞我诈的朝堂,父皇知你性情,不想你卷进来。所以父皇想把怀宿两州,和堡寨相连直到长城的西北草原赏赐与你做封地,暂留西北军中。父皇怕我反对,在朝上令他难做,所以召我入宫,提前和我知会,劝我想想清楚。”

李长舟刚听李澈说过,皇爷爷有此意思,父王也断不会骗他。

“我离开御书房回到府上,直到傍晚未离开府院,大概深更时刻,魏慎行突然造访,说父皇中了倾城之毒,太医院束手无策,速派人去神医谷请聂谷主,可倾城毒发迅速,父皇殡天,尸身腐烂,郑皇后封闭宫门,派太监去往安王府。当时魏慎行和满朝文武一般,认为我是皇位最合适的继承者,毕竟先帝早早给我太子的权力和地位,只差一个封号了,怕门阀捷足先登,就火速来通知我。我带亲卫进宫,逼宫郑氏,交出传国玉玺,她竟说倾城之毒是我下的,说我杀了父皇,的确,一整天只有我单独面见过父皇。我百口莫辩,唯有先坐上皇位,再寻真相。”

李长舟把李澈与他说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接续起来。

“大周未有太子,父皇过世的突然,我和李安,谁先得到传国玉玺,谁就是新帝,”李英想做皇帝,不止野心,还有不甘心,哪怕他知父皇心中的皇位继承人从来不是他,但他为大周,为皇位付出了那么多,凭什么要让给那个从没为国事操过心,从没为民生受过累,只知道游山玩水浪迹江湖的弟弟?

可不想,郑皇后的手中有圣旨。

他也小瞧了暗鹰卫的实力。

一步差池,如临深渊,英王府的府卫敌不过暗鹰卫和随后赶来的禁军,只能仓皇逃走,折损多半。他在侍卫拼死的保护下逃出了内宫,却是知道,他根本出不了皇城,皇城之中,暗鹰迟早会找到他。

又或者,是魏慎行故意放了他一条生路。

他和魏慎行算不上有交情,几次差事交办合作,暗鹰贴身护卫,话也没多说几句。暗鹰是帝王的耳目和手足,是帝王的刀和盾,最忌讳的就是和宗亲朝臣私下往来。但至少,他跟暗鹰指挥使能混个脸熟,与他之间的关系,比一年回不了一次皇城的李安,好上许多。

可他想错了,魏慎行根本不是放他一条生路,而是设下了一个陷阱,要把整个英王府拖入万劫不复的陷阱。

他敬而远之,不代表世家没胆量勾结。之前只是猜测,直到他今日在城墙上现身,本想见到的李安却没有现身,而他万万见不得的李长舟,现身于此。

从头至尾,魏慎行都是站在世家门阀一边。

人都有所求,暗鹰指挥使也是人。

新帝登基,会重用新的暗鹰,上一辈暗鹰多为先帝守陵,直到寿终正寝,少数得新皇恩许,退出暗鹰卫,成为下一代暗鹰卫的师父,教授他们武功和规矩。魏慎行或许那一条路也不想选,郑阀一定许诺他,若安王登基为帝,他可以继续做暗鹰指挥使。

他被算计的彻底,李长舟也被算计的彻底。

“这些话,我希望你将来告诉李安,他信也好,不信也好,总归我没有弑君杀父,倾城之毒是个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李英长叹一口气,转身望向城外远山,“他恨我入骨,也是受人挑拨,以为是我买通七杀门的杀手,杀了叶渡之,屠灭落叶山庄满门。”

这是李长舟回到奉天城后,听见的最好的消息,虽然他也不相信父王会杀叶渡之,可还是听父王亲口说出来,心头压着的石头才算放下。

他和阿熙之间,没有杀父之仇。

“我为何要杀了叶渡之,让李安恨我?他回来和我争皇位,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李英一直觉得这个冤枉十分好笑,一直以来他都很感谢叶渡之,要不是叶渡之的存在,李安但凡对皇位有点心,为朝局出点力,早就是顺理成章皇太子了。

“英王伯,您没有杀叶渡之……”

李长舟和李英闻笙回头,见李澈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刚从城梯爬上来。

“阿澈,你怎么来了?魏慎行他没拦你?”李长舟惊讶李澈为何大半夜来东城墙。

“魏慎行?”李澈摇头,他没见过。

皇城宵禁,他靠着太子东宫令牌才畅通无阻,一路而来,除了城楼下昏迷的几个禁军士兵,没见有任何人。

他担心李长舟,见过父皇之后,与母后报了平安,就匆匆到了掖庭,却不见李长舟的人影。

他怕李长舟是私自溜出去,抗旨不尊,罪上加罪,不敢向禁军声张,佯装李长舟已经睡下,自己不便打扰,匆匆出了宫门。

李长舟能去哪?

奉天城这么大 ,他一个人怎么找?

正当他急的团团转时,天上落下个纸条,正砸在他的头顶。

熟悉的字迹,几个字写着,“东城墙。”

李长舟进城之后,除了禁军把守,还有暗鹰卫。暗鹰卫一直在暗处,监视一切,不会放过皇城之中任何的细微末节。李澈知道周榭泉不能明着提醒他,只能用这种方式,给他指路。

马车来不及准备,且车夫也不一定靠得住,李澈立刻朝着东城墙跑,也不知李长舟大半夜偷偷溜去那里做什么。

东边城墙很长,可他远远看见了几个昏倒的士兵,想李长舟在西北学了什么岱家枪法,身手还真不错,难怪能从禁军眼皮子底下溜出宫,他愤愤登上城墙,一定要好好说说这个胆大包天的堂弟。

却是听见了英王伯的声音。

“不仅七杀门与父王没有关系,皇爷爷的死,也与父王没有关系,”李长舟拉住李澈,眉眼之间兴奋无比,“我信父王所说,我一定会找到证据,证明父王是清白的。”

莫须有的罪状,他决不能让父王蒙受冤屈。

“原来……原来……”李澈攥紧拳头,“原来这一切 ,都是莫须有。”

“澈儿,你带长舟回宫吧。长舟无辜,皇城之乱,他一点都不知情,望你念在昔日与长舟同学同寝的情分上,保他周全,”李英靠近城墙,风中都夹杂着阴谋诡计的味道,唯有两个少年的兄弟情谊,多年来一直青纯无瑕。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李安做皇帝,乃大周之福,因为他有你这个儿子,你皇爷爷的一番苦心,可不要辜负了。”

在父皇的心中,他不是皇位的继承人,李安也不是。老人偏心,那到死也没立下的太子之位,只有眼前的少年。

“禁军很快就要来了,今夜本就是魏慎行设的陷阱,为了把英王府赶尽杀绝。让禁军将士看见长舟与我在一起,就算是你,将来也不好应付,”虽不知李澈怎么找来的,但肯定在魏慎行的意料之外。魏慎行敢挟制李长舟,却不见得敢动李澈。李澈能带李长舟回宫,是最稳妥和安全的。

“父王您怎么办?”李长舟也听见禁军的马蹄声渐进,造反是死罪,且依着父王的性情,被禁军带回去就一定会认罪,且魏慎行就在附近,父王身边没有侍卫,就算有,也根本逃不走。

“随澈儿走,”李英厉声道,“长舟,无论英王府如何,无论你以后做不做亲王,你都要记住,你姓李,是大周皇族的子孙。黎民乃国本,安稳昌盛乃万民所求。就算让你去死,也不可兴兵内乱。”

李长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当下之际,唯有先回去见到皇叔,为父皇求一条活路。搭上在西北立下的军功,多少年难得的和平,大周再也不用担忧鞑靼蹄子烧杀抢掠,满朝文武或许会给他这个情面。

哪怕是终生圈禁,像过去几代争夺皇位失败的皇子那般去皇陵终老。

然后,再寻证据,把害皇爷爷和叶渡之的罪魁祸首揪出来,李长舟当下转身,“父王等我……”

“挟持我,”李澈站定不动,眼神异常坚决。

李长舟愣住,见李澈把李长舟随身匕首扯下来,拔出刀鞘,“挟持我!”

“阿澈……”

“我是太子,他们不敢伤我。你和英王伯逃走吧,去西北草原,草原那么多小国,你们逃到哪里都好,英王府的一切我会照应,你们放心。”

“阿澈,你在说什么呢,”李长舟赶紧把危险的匕首抓在手中,阿澈为何,又劝他逃走?

“你们不走,英王伯只有一条死路,父皇他不会信你们的话。”李澈在听见李英说的话时,就明白那些暗处的人,做了多么大的一个陷阱,就连父皇都在陷阱中,受他们摆布,“孟叔叔在七杀门刺客密室中,找到一封英王伯的书信。父皇他比对了好久,问了无数朝中大臣,才认定信上的笔迹,是英王伯您的,是英王爷您重金雇佣七杀门,屠了落叶山庄满门。”

李英看得破,李澈也看得破,李长舟一团浆糊弄不明白,但伯侄两人却心照不宣,知道这个局不是区区几句解释,就能破开重重迷雾,找到真相的。

“挟持我!”李澈靠近李长舟,“你的兵还驻扎在城外,见了他们,到了宿州大营,你再把我放了。”

见李长舟睁着大眼没有动作,李澈眼见禁军的盔甲,就到城墙下,恨不能拉着李长舟的手横在自己脖子上,堂弟上过战场杀过鞑靼蹄子,怎连举一把匕首都犹犹豫豫的?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让李长舟和英王伯都活下来的办法。

“我不能把西北军……”李长舟脑海中,一直回荡着父王的话,还有外公的话。他乡非故国。他姓李,他是李氏子孙,他身体里留着李氏皇族的血,他更不能把抵御异族保卫百姓的西北军将士,扯进阴谋内斗之中。

禁军列阵拉弓,对准墙上,两队人马,登上城楼,围住了城墙左右。禁军统领没想到太子殿下也在这儿,本来预备好的同谋造反的说辞,瞬间不能用了,头盔中的脑袋直冒汗,“太子殿下,您快下来,那罪人弑君杀父,危险啊!”

李澈装没听见,压低嗓子急道,“李长舟,走啊。”

李英望向茫茫禁军,皇城一半的禁军都来了,只为了抓他和李长舟两个人,还有暗鹰卫在暗处。门阀究竟有多畏惧他,畏惧他的势力,怕他翻天覆地,可那些效忠于他的朝臣,从来不是效忠他李英,而是效忠的大周国。他们只是希望国家变得更好,才会不约而同的走到一起。

他登上城楼时,早就做下了决定,虽然事与愿违,他见到的人是李长舟和李澈,并非李安。

李安身着盔甲,在禁军之中,望向城墙之上的他。

这个局的最后,便是李安亲眼所见,西北监军和英王爷勾结谋反,英王府上上下,没有无辜。

李英从容转身,面向城外,哈哈大笑。

李安会是个好皇帝,他自幼崇拜侠义之道,侠之大者,亦是为国为民,行江湖之远,方看得到底层疾苦。世家门阀以为他这个弟弟什么都不懂好摆弄,大错特错。李安可是有为了叶渡之与父君抗衡的决断,对皇位都不屑一顾的人,还会在意世家那一套阳奉阴违的手段?以后可够他们去头疼的。

李安之后,还有李澈。

大周国后继有人,他一点遗憾都没有了。

上天冥冥之中,早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还给了他一份惊喜,让他见了长舟最后一面。

他无法再护这个爱闯祸的孩子了,未来的路,要靠他自己去走。若九泉之下淑儿还等着他,他也能好好的说一说,他们的孩子长大了,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澈儿,你的心意,我领了。李安你听着,一切罪过,都有我来担,罪不及无辜,你要说到做到,”李英纵身一跃,身体直勾勾坠地,落向城墙之外坚硬的石头。

东南西北四面城墙,唯有东边的城下,之下的护城河,水面在冬季干涸,裸漏出坚硬又尖锐的石头,跳下去,血肉模糊。

“快,出城,”禁军统领大喊,他以为李英见皇帝,是想怒斥冤屈,万万没想到,李英敢从城楼上跳下去。

“父王!”李长舟发疯一般挣扎,李澈死死抱住他。

他猜出英王伯可能不想活,所以他才让李长舟挟持他逃走。可还是晚了一步,禁军逼上城楼,父皇也在禁军之中。皇上驾到,暗鹰卫必定暗处跟随保护。好大的谋局,好大的盘算,英王伯比他想到的多的多,挟持他又如何,以暗鹰的能耐,从李长舟刀下救他,易如反掌,李长舟带来的三千先锋军,根本没办法保护他们安然回到西北。

“父王!”歇斯底里的呐喊,痛彻心底。李长舟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掏空了,眼泪却是一滴也流不出。

他才刚知道,父王对他的好,他答应过英王妃,要救父王,他还没来得及,让父王看见,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惹是生非,让父王头疼的纨绔贵公子了。

怎么能,他刚见到亲人,就是生离死别?

禁军上前,把李长舟按倒在地,匕首被踢得远远的,李澈大喊着“不要伤他”,被五大三粗的胳膊拖拽到一边。

东墙下的尸体,很快被抬进城中。是鞭尸还是五马分尸,只等皇帝一句话。禁军簇拥中,宁安皇帝调转马头,未曾看尸体一眼,与身边年轻的暗鹰卫,淡淡的说,“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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