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云阁（一）
108 亭云阁（一）
多宝车在五长老稍许改动过后，比大长老的轻功还要快，一路遇山翻山，遇河渡河，往湖州飞速赶路前行。
丰沉在颠簸的车里勉强休息了几天，之后少有的沉默寡言，一路都没说几句话。成微和成婉依旧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亭云阁有难，他们纵使被阁主暂时赶出去了，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丰阁主不说话，叶熙自然而然成了背景板。魏慎行害过长舟哥哥，就是她叶熙的仇人，所以她拒绝了丰沉让她先行去神医谷，一路听二长老和五长老喋喋不休的痛骂暗鹰卫不讲武德。
两人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前辈，压根没在意车里还坐着一个暗鹰卫副指挥使。大概是忍到了极限，趁着五长老停车取水的功夫，周榭泉下了车，解下挂在树上的布条后，就不知所踪。
骆凝气鼓鼓的，“临阵脱逃，不讲义气。”
“走了更好，”二长老算不准周榭泉帮谁，“再行两天两夜就回去了，希望四长老还顶得住。”
他心急火燎，他和魏慎行交过手，四长老的武功根本不是魏慎行的对手。
重桓静静的擦着他的刀，和叶熙一般无声无息。
一路上他想了许久，想不明白为何朝廷突然向亭云阁发难。
英王世子与他亭云阁何干？更别说太子靖明台遇刺，和那英王世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倒是听说宁安帝想借苍山之手收拢江湖人为朝廷所用，可江湖人闲散习惯了，少有积极响应的，难不成想拿亭云阁开刀？
暗鹰无事生非，拿他亭云阁当软柿子捏，亭云阁虽说远离纷争，更立下规矩决不掺和朝廷的情报，但若亭云阁此次有半根毫毛的闪失，无论其中是不是有误会，他拼上性命，也要灭了暗鹰的老巢，娶了那狗皇帝的人头，沉底湖州。
几人各怀心事，大概也只有骆凝因为周榭泉的突然离开牢骚许久。
周榭泉打了两个喷嚏，多半有人在背地里骂他，马车上除了亭云阁的老前辈，阿熙心里一定也在骂他。从黎大侠口中得知风陵渡口发生的一切，阿熙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他射向李长舟的那一箭，若不是玉大侠舍生相救，险些就害死了李长舟。
魏慎行阴险狠毒，算计于他，想他手刃挚友，终生活在悔恨之中。但他很清楚，现在的他，根本不是魏慎行的对手，魏慎行不仅武功高强，心思敏锐，还有软金甲——燕逐流大师流传至今的那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衣。
软金甲在身，就算世上最锋利的钢刃，最深厚的内功，也伤不得他分毫。
宁安帝明知魏慎行和世家牵连，想废太子扶二皇子上位，却也拿魏慎行一点办法都没有，前朝元老，拥立之功，行事所为挑不出毛病。师父说现在动魏慎行，还远远不是时候。好在暗鹰卫并非他魏慎行说的算，还有一个他。这些年，他暗鹰卫之中为帝王做事，也如魏慎行所愿，与太子和阿熙离心，和东宫越发疏离，至少表面如此，寻找魏慎行的疏漏之处。
他知魏慎行派人跟踪叶熙到了亭云阁，一路跟着叶熙，处处发现暗鹰的踪迹，叶熙无所谓，他也由得魏慎行的探子，随他们东南西北到处瞎逛。却不想，他们在魏王墓困了几天的功夫，魏慎行竟然带暗鹰卫杀上亭云阁。
这绝不可能是宁安皇帝的命令。
暗鹰卫直属帝王，没有帝王的命令和旨意，决不可擅自出动，更别说和亭云阁这般鼎鼎大名的江湖门派为敌。纵使他打着捉拿英王世子的幌子，也断不能不经过孟来空和武林盟，趁着人家阁主外出，直接去闯人家的家门。除非他能在亭云阁，把李长舟本尊搜出来，才能功过相抵，否则这个把柄，足够把他扳下暗鹰卫指挥使的位置。
周榭泉脑海中，晃过这半年来，从靖明台的刺杀，到七杀门刺客余孽现身南阳……再到违背暗鹰准则围攻亭云阁。
只能说，他真的害怕，害怕亭云阁有倾城之毒的解药，害怕太子醒过来。
太子手中，或许有连他和宁安皇帝也不知道的，对魏慎行极为不利的东西，让他冒着强大的风险动了杀机。
太子这些年，为李长舟和英王府翻案而四处奔波。但李长舟西北豢养私兵，私筹军饷，斩杀重臣，证据确凿，虽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曲解利用，但他确实做过，无可争辩。如此，魏慎行害怕的，就只能是英王府的陈年旧案。
难道是英王爷毒杀先帝的案子？
或者……
落叶山庄灭门。
周榭泉紧紧抓着手上的布条，魏慎行在他身边放了探子，他在暗鹰卫中，也不是没有亲信的下属，盯着魏慎行那边的动作。
魏王墓与世隔绝，几天下来，他的属下和他联系不上，只有沿路留下布条，作为指引。
乌黑的树林，静静的河流，山丘纵横林立，上下起伏，再往东北走，就是湖州地界，换做白日，云中隐约能看见亭云阁的影子。周榭泉缓步登上山丘，从树上跃下一抹黑影，黑影单膝跪地，“大人。”
“亭云阁情况如何？”周榭泉摆摆手，示意人起来说话。
从他们知道消息，已经过去十多天了。
“三湖上机关难破，暗鹰折损了半数兄弟，才突入湖心，登山时，又被隐藏山中的机关阵牵住脚步，时时与亭云阁弟子交手，现下兄弟们四散山中，属下趁乱下山，接应大人，也不知山上的情况如何，”来人回报。
“魏慎行呢？”
“我们破阵从东湖突入后，魏大人没跟我们一道，他只身一人上山了。”
“现在暗鹰还有多少能用的人手？”周榭泉感谢燕逐流大师的机关阵法，竟然能支撑那么久，又心疼自家暗鹰卫的死伤，魏慎行向来不管手底下人的死活。
“三百上山，余下四十，留守山外。”
“传我命令，所有兄弟跟上我，上山，”周榭泉接过属下递上的暗鹰卫的制服，希望还能赶得及，赶得及化解干戈。
他不知机关大阵能护住亭云阁到什么程度，亭云阁弟子是否有所伤亡，或许将来两边因此结下仇怨，或许势同水火不死不休，魏慎行死了活该，但暗鹰里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能放着不管，哪怕和丰阁主反目。
一路上，他虽然有自己的目的，但确是把丰沉当朋友的。
他离开东宫之后，平时独来独往习惯了，难得一个能说的上话的同龄人，或许是丰沉自来熟和友善热情，或许是因为丰沉身上诸多连他也查不清的秘密，或许因为性格清冷孤僻的叶熙，意外的和丰沉之间关系不错，他和丰阁主也算一起经历过生死，他自以为丰沉有与他做朋友的资格。
他其实和叶熙一样，和丰沉相处，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熟悉到自然而然的卸下防备去亲近。
想都不用想，叶熙也一定站在丰阁主一边。
长空一只雄鹰，展翅而过，月下略过平静的湖水，虽然隔着很远，但叫声响彻天地云间，周榭泉记得，那是亭云阁养的海东青。
没有人会在意为何亭云阁为什么会养一只西北草原的鸟。
“它怎么飞下山了？”周榭泉身边的属下愤愤道，“这只鸟让属下们吃尽了苦头。”
因为鸟的主人回来了，周榭泉暗想。
多宝车中，探出个脑袋，仰望向天，海东青在马车四周盘旋，丰沉吹一声口哨，“阿追！”
黎念和重桓此时已经不在车内，五长老绕另一条路去修整机关，连叶熙和骆凝也先行一步，他们轻功好，率先上山支援，现下多宝车就在亭云阁山脚下。
三湖的机关，已经被砍的七零八落，碎成了飘零在湖面上的零件，偶尔混同几个腐烂的尸首，可见闯湖时的搏杀，有多么的惨烈。
成微和成婉得留下保护阁主，即使担忧山上师父，心急如焚，也只能陪着病弱的丰沉坐马车。丰沉无精打采了一路，直到听见阿追的叫声，才探出脑袋把阿追喊了下来。
阿追中了好几箭，都不是要害，不耽误飞，它的羽毛染上了鲜血，有它自己的，更多的是敌人的。它梗着脖子坚强的做一只理应翱翔草原的海东青，靠着高飞优势，在机关阵中，屡屡打乱暗鹰卫的合围。
老远就闻着主人的味道，它一见到丰沉，立刻呼扇翅膀，委屈兮兮的扑了过去。
“怎么伤成这样了？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危险的地方咱躲着走，打架打不过就跑啊，谁还能比你快？逞什么能啊你，”丰沉安抚着阿追，羽毛全是血，心疼的他不行。
嗷嗷嗷，阿追听的懂一般，雄赳赳气昂昂的甩了下脖子，以示自己绝非三长老口中念叨的鹰族之耻，关键时候也能顶天立地，又埋进主人的怀抱中求安抚。
要是周榭泉在，见此情此景，大概会立刻讽刺一句，有其主必有其鸟。
“小婉，你给它把箭拔一拔，”希望箭上没有毒。
阿追听话趴下，等小姐姐给它清创上药。
丰沉望向湖面狼藉，摆渡的船也不在了，长老们和叶熙都是轻功略过去，顺手捎带一个骆凝和两把长_枪。让他游过去不现实，也必须让小微捎带了。
“公子，”成微犹豫片刻，“亭云阁危险。”
他不想公子涉险。
山上有五长老重整阵法，亭云阁的机关大阵可不止这一点本事，其中多数都是关着的，只有五长老会用。大长老和二长老都在江湖上叫得上名号，一起对付魏慎行，也绝不可能让他得到便宜。
再加上叶姑娘。
丰沉捡起不知哪个暗鹰掉落的短刀，“可我是阁主，我家被人抢了，难道我就站在门口看着，什么都不做？”
见成微不敢再说话，丰沉终于舒展了一路的惨淡愁容，“这次我不能再躲了，我得告诉他魏慎行，亭云阁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