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看着我。”理火对他说。

虎目潮眨了一下眼睛，与那双雾蓝色的眼睛对视了。他注意到他下眼眶是疲累的红色，蔓延到下眼睑变成了淡淡的青色。

理火就这么盯着他，然后沉声说：“所以呢？在你眼中的我是什么？”

“是朋友。是.....家人。”虎目潮谨慎地回答了。

理火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灿烂、明悦。

他先是微笑，然后抬手按住眉心，哈哈大笑起来，仰起头，又因气短而伏下身。他笑得咳嗽起来，咳得皱起眉头，然后忽然静默，他侧了侧头，锋利的眼神从因冷汗而黏在脸上的发丝间刺过来。

“很抱歉，我并不是这么认为的。”

虎目潮心里有点打鼓，但面上还是摆出一幅“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不喜欢杀人。”不知道为什么，理火突然把话题扯开，他也移开了眼神，注视着窗外，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怅惘，却仍面沉如水，似乎不为任何东西所动。他低了一下头，开始说：“但是......世界上有些人，是我愿意为了他们而杀死另一些人的，即使这并不公平，也并不正义。”

听到这里，虎目潮有种奇怪的感觉，心里咚咚地跳了起来，那种感觉接近害怕。

“比如你，还有...立桦。”

这是近乎告白的话语。虎目潮想，不会吧，不要是这样吧。

“所以，我不能被你关心。不然我变成了什么人？”

然而理火看过来的视线里并不含虎目潮以为的那个意思，那是没有透入一丝光的眼瞳，蓝色全沉沉地往下坠，逆着光几乎要变成深黑了。

虎目潮的大脑后知后觉才分析出他的话语，但他不能理解，只茫然地问：“什么.......意思？这和我关心你有什么关系？”

“我并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家人。我是......希望你幸福的，我希望你健康、快乐，得偿所愿，但这不能和我有关。因为...”理火又微微嘲讽地笑起来，“因为我是肮脏的，我干了那么多脏活，不配被你接纳。”

“可是那些......都是，我让你......干的啊。”

理火沉默了一下，似乎在附和和反驳两个选项里犹豫了，最后说：“不是的，是我自愿的。我太自私了，我只想完成你的心愿，即使会给他人带来苦难。这是我所选择的路。”

虎目潮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时候，理火继续说：

“我可以是你的影子，你的刀剑，你的刽子手，但我不能是你亲近的朋友。”

虎目潮觉得他在胡扯，他完全不知道理火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的那套逻辑是怎么成立的。他的理性没法理解理火，但在心里的深处，他莫名地觉得悲伤，那种悲伤似乎是从深深的海底挣扎地浮上来，来到水面的时候只冒了几个水泡，就消散了。因为，那是在阳光之下无法被理解的悲伤。

“你刚才说，是你让我干的是不是？”

虎目潮点了点头。

“那么你要负起责任来。你需要我去折磨他人，那么你要负起责任来，好好地折磨我，你需要我去杀死他人，那么你要负起责任来，杀死我。”

从理火的唇间，持续吐出这样毫无理由的言语。

虎目潮尝试冷静，尬笑了一下，抬起手：“你现在在说的话完全不过脑子了吗？这是不正常的，这是......”

然而，理火静静地看着他，看起来毫无生气。

“我让你感觉压力很大，是不是？”

这句话的语调听起来快哭了，颤抖的吐息听得虎目潮的心也在颤抖。他哪见得理火这样，连忙说：“没有......”

理火吸了一口气，垂了垂眼睛，再抬起来的时候，连上眼圈都红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听明白了的话，就不要再靠近我了。——我会恨你的。”后一句话，近乎耳语。

两人的对视就犹如错位时空。在某个永远不会被注视的时空里，在黑夜和失眠里，咬着牙向自己的胳膊一道道地刻下刀痕的理火，冷汗滑落近乎无声地浸没进毯子和枕套的理火，猛然抬起头，看见了用一脸迷茫表情看着他的虎目潮。虎目潮的眼神所触及的，不过是虚影，真的做出这些，真的咽下这些的理火早已经消亡了。虎目潮的耳朵所听到的，只不过是冷汗滴在地上响起的寂寞的回声罢了。

那一瞬间，虎目潮虽然不能理解，但是却感觉到了心痛。

他咽了一口口水，脑中突然掠过了什么，他慌张道：“你的手！”

理火疑惑地皱起眉头，虎目潮没解释，猛地把他的胳膊拽过来，然后撸起了他的袖子。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有的结痂了，更多的堪堪收口，甚至有的感染了，红红的肿成一片。那些伤口从理火的手腕一直蔓延到上臂，消失在衣服的遮掩里。

而虎目潮在找的并不是这个，他扯过理火的另一只手，在同样密密麻麻的划痕中，有一片空白，上面有旧的伤痕，组成的是——

麻衣

一瞬间，海浪一般的轰鸣袭击了虎目潮的大脑。过去的回忆，伴随着汹涌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喉咙里好像有什么堵在里面一样。

“那...那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那是玷污过虎目潮的女人，在虎目潮还是幼童的时候，狠狠撕碎了虎目潮灵魂的女人。那是理火杀死了的女人，那是血液染脏了理火灵魂的女人。

因为那个人，作为受害者的虎目潮发了誓，一辈子不会关心别人，要怀着对世界的恨意活下去。

而那个时候，同样经历了那件事，作为英雄的理火又对自己发了什么誓言呢？

虎目潮抬起头来看理火，理火瑟缩了一下，然后突然坐直，如同一柄剑一样，他回视虎目潮，眼瞳深处的颜色就像被狠狠撕碎过，又被丢弃在地上反复践踏过一样。

虎目潮也笑了，他和理火很像，情绪一复杂起来就想笑，毕竟他们呆在一起，实在太久了。

他笑了笑，然后扯开话题，问：“立桦知道吗？”

理火点头。

“他知道，他往手臂上刻字，是因为曾看到我这样做。他知道我的人生座右铭。”

“你的人生座右铭？”

“嗯。我绝不为自己而活。”

“是吗？”虎目潮只是在无意义地重复理火的语义。

“为了在乎的人也好，不在乎的人也好，谁都好，我要为了别人而活，为了需要我的某个人。直到我再不能为他做些什么，直到此身消亡。”

是了，理火所发的誓言——虎目潮已经知道了——理火所发的誓是，仇视自己，把自己看作这具躯壳里必须被消灭的怪物，绝不原谅自己，嫌恶自己地活下去，直到崩溃。作为双手染上鲜血的代价。永远不会被自己原谅。

而他虎目潮，因为发誓过不会关心他人，被理火钦点成了那个，挥霍理火的生命、折磨理火的重要之人。因为他不会心软，不会回头，就算看见也不会理解，所以理火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我感动，理火要的就是这样单方面的奔赴，让他可以在清醒的时候一遍遍自嘲。

理火最不需要的就是虎目潮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