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隔了两日,他拖着病体起来,见到蹲在屋外面烧柴的陈匪照。
走近些,发现还有个小丹云。
“在干什么?”谢致出声问。
“怎么还不着啊.....”陈匪照没理会他。
“再怼近些,是不是柴被放在外面,变湿了呀?”小丹云说。
“大宛这么干燥,木材怎么会湿。”
“到我家去拿些新柴呀?”
陈匪照拿着个钳子在灶台底下摆弄,被轰出来的火熏得心烦意燥,“不弄了!”索性放弃。
她很讨厌生火,先前一个人可以凑合着随便吃,但如今家里有个祖宗,逼得每日都要生火煮饭。
说到底,陈匪照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离乡别井,她来大宛是因为这里有个闻名天下的大夫,是为了拜师,不是给谢致当厨娘和丫鬟。
陈匪照站起来,又因蹲了太久,往后跌了几步。
见到那罪魁祸首——
谢致说,“出去吃?”
“有银子吗你,”她便控制不住的生气。
“把那块玉当了就有。”
虽然会暴露身份。
陈匪照道,“你来。”
“干什么。”
“烧柴!”她一字一句,“以后我都不做饭了,你要学不会,就滚出去。”
好大的口气,谢致居然也没恼,只站那儿一动不动。
“出去吃。”
“没银子。”
“赚就有了。”
......坦白说陈匪照是想看他蹲在灶台前烧柴火的,因而不肯退让。
这时,身后小丹云说,“去我家吃?”
“不。”
二人同时开口。
谢致似乎想到些事,望向那小孩的眼神里多了点东西。
陈匪照说,“天黑了,你要现在回家吗?晚了我怕......”
没说完,但小丹云眼神一冷,离开了。
“她家到底怎么了,你认识她多久?”接着,谢致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腿伤还没好。
“她爹娘对她很差,家里也穷,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她哥剩下来的。”
“怪不得。”
谢致一直记得上次那下了毒的糕点,份量虽不大,但祸害一个四岁大的小孩绰绰有余。即便是他吃了又吐出来,还是稍稍遭殃。
不过那陈匪照居然到现在都没发觉。
“庸医,”于是他便道。
“骂谁呢!”
他不回话,只往外走去。
陈匪照极有骨气,目送他离开。
谢致因着腿伤,走得极慢,于几刹那后便被人追上.....
*
那日两人在外面吃饭。谢致是江南那带长大的,吃不惯大漠的牛羊肉,继而挑三拣四,最后选了家馆子,吃得不能说清淡,但口味偏甜。
陈匪照是不太喜欢的,没怎么动筷。
吃过饭后见街头那儿有卖枣泥糕,便走了过去。
谢致没等她,一个人回家。
说起来来这里这么久,大部分时间都在屋里待着,才想起来大宛几乎天天都会有夜市,人来人往,心有闷气。
谢致全身绷紧,想躲开那蚊虫似的人潮,在发现并不奏效后,索性不再顾忌自己伤了的右腿,跃上屋檐,忍着痛回家。
却也见到不远处的几盏灯火——并不是陈匪照那间破屋,而是来自丹云家。
再一次想起枣泥糕,想到某人兴冲冲要去买糕点的样子,继而停下脚步,驻留在门前。
于是,有一扇窗打开了。
灯火倾泻,一个小孩趴在窗边。
“还真是有人.....小照姐姐藏在家里的哥哥吗?”她说着,窗的另一边黑影攒动,似有几人在走动。
是她的家人?
谢致忽然想到,这小孩当真不知道当日的糕点有毒?都说家里很穷了,怎么还舍得做糕点,甚至拿过来送给陈匪照?
这时,丹云说,“哥哥要进来坐会儿吗?我、我娘又做枣泥糕啦。”
谢致便走了进去。
他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
屋子不大,和陈匪照那屋差不多,不过却挤了四人。
丹云、她爹娘,还有个二十来岁、流里流气的兄长。
“早听说陈姑娘家里住了个人,没想到还真是,快快进来,”丹云她娘笑容满面,端来一杯茶。
谢致接过,低头一闻,蒙汗药的味道。
于是当即抬头,却又撞上另一人的目光。
只见不远处蹲着个人,样子猥琐,敞开衣襟,正对着他邪笑。
“嘿嘿.....没了那小姑娘,男的也差不多,样子还更好......想和媳妇一起快活....嘿嘿.....”
谢致听得一字不差,霍然起身,与此同时,旁边几人都直勾勾望过来,“公子要去哪?”
耸肩,细瘦的脖子探出来,发黄的眼睛十分浑浊。
门被锁上。
“原来是打的这主意。”谢致心中了然。
与此同时右腿被一人死死抱住——居然是那丹云,她甚至记得他伤的是右腿,迫令他动弹不得。
而那猥琐至极的男人,向谢致扑了过去。
一把刀从谢致袖中探出,反手捅进对方脖颈。
“你们不该选中我。”
踹开身下碍事的人,他眼神阴鸷,一刀又一刀,剥皮拆骨。
有人尖叫,声声含血,慌不择路地想出去,被桌椅绊倒。
最后,谢致踩住丹云的脊背,“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我好饿.....”她早没了那天真无邪的样子。
谢致当这是她的遗言。
回到家,他处理好一切,陈匪照才回来,见外面晾了几件衣裳,惊诧地问,“你洗的吗?”
“嗯。”
“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她拿出刚买的枣泥糕,“要吃吗?”
谢致不抗拒这吃食,只是这会儿看着,想到方才那事,道,“以后别再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了。”
“什么?”
他不说话。
她便追过去,见他坐在床上,瘦得见骨,虽脸庞纤柔,但眉眼间却有着挥之不散的阴狠。那声音便轻了不少,问,“你说的是小丹云那事?那是她第一次送糕点过来,我尝了一口觉得太咸就吐掉了....”
那是因为里面加了点别的东西。那几个蛮荒傻子。
谢致还是不说话。
陈匪照续道,“我本来也不会占人便宜,那日是见她急匆匆跑来,脸都红了,就两三块糕点....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我睡了。”
面前的人终于开了金口,躺下,背过身去。
这枕头都沾水了,陈匪照皱眉,“你起来。”
伸手去拽他,谢致不情不愿地起来。
接过被丢来的一块擦头发的布。
“你和丹云认识多久了?”他问。
“有半年了,但因为我每次待的时间都不长,所以也不常接触。”陈匪照如实道来,“到底怎么了?你回来时见到她了吗?”
“没有。”
他擦干头发,“别再吵我了。”
.....直到三日后官府前来拍门。
陈匪照和谢致都在家,后者不便见人,藏了起来,前者走过去,先前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心里想到屋里那人,但又不敢去深究。
磕磕绊绊地回答着官差的话,她心里很乱,一方面是害怕,因为谢致不仅杀了那一家四口,甚至还把皮剥下来;一方面又猜到些许内情,对错难辨。
谢致的腿伤还是那样,没好全。
两人这几天都没怎么说话。
“你见到丹云时,人还活着,对吧?”对面,官差鹰隼似的盯着她。
“是....傍晚时分。”
“之后回来,再没见过。”
“嗯.....”
“有人和你一起住吗?”
陈匪照眼神好像登时乱了,先是轻微点头,而后摇头,“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瞒下来。
但这一细节,被对面官差注意到了。
一把推开她,大步踏进去。
“给我搜!”
而谢致,已经从后窗翻了出去。
屋里所有他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去,陈匪照垂着眼容许官差们翻箱倒柜,于两刻钟后摆脱了他们,关上门。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来这里是为了学医,只是半路救了个人,却又....害死了四个人。
陈匪照接受不了。她只是个乡野地方长大的姑娘。
茫然发现好像在这乱世里,杀人是件极普通的事,手起刀落,什么都没了。捡到谢致那会他浑身是血,全是被刀剑砍的伤痕,陈匪照想,她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了,本该明白他身份特殊,为什么还要收留他?
丹云那家人是有问题,但子规他为什么不去报官?
那桩惨案,她是否也有责任。
而她此时知道内情,又要去衙门吗?
心有迟疑,最会逃避。
陈匪照闭门不出。
却没想到除了官差外,城里还有一波人在找谢致。
他们甚至已经知道陈匪照的存在,觉得她和谢致关系匪浅,索性绑了她,引出谢致。
*
陈匪照被绑在一间屋里,外面乱作一团,
好像有谁过来了。是子规?她没多想,坐在地上磨断手上的麻绳,又迅速解开腿上的束缚,冲去开门——
忽然,顿住脚步。
此时外面杀红了眼,兵器声叮啷作响。她贸然出去,真会得救吗?
踌躇一会,回头,认真观察这间房。
有扇窗,她被绑进来时没走任何楼梯。意味着这儿不是在二楼。
爬窗出去....或许也能行。
陈匪照深吸一口气,跑了过去,却又在中途摔了一跤,跌撞在一个书架前。
左手鬼使神差地握住一个花瓶。
“嗯?”她愣了愣,这东西的底部好像是被固定的......
接着尝试各往两边扭动。
听到房中忽然闷响。
一扇隐秘的门被打开了。
陈匪照呆住。
老天爷保佑,谁曾想到这房里会有间暗室?
与此同时,门外纷乱停下,一个熟悉的男声传来,“陈匪照。”
“子规.....”
陈匪照回头。
见到朱红色的门上有一黑影。
他说:“开门。”
“为、为什么.....”
“我说开门。”
“不.....”
“开门!”
站在门外的正是谢致,他从袭击他的那些人口中得知,这间房里藏着一条暗道,可直接出城。
左手握着刀,血滴沥地流。他显然经历过一场恶战,猖狂的风吹过来,谢致厉声道,“陈匪照,我特地来救你,为什么不开门!”
没有回应。
陈匪照扭头跑进那间暗室,当时虽不知道那会通向哪里,但谢致让她感到害怕。
她只想....逃离.....
至于那被官差追捕、困在大宛的谢致之后如何,有没有进到房里,走入那条密道——陈匪照不知道。
*
大宛,十年后,谢致出现在当日那间房前。
漆黑走廊,数条缠成团的铁链将房间锁住。
“咯嚓、咯嚓。”
谢致伸手晃动着那些锁,从慢到快,从轻到重,像是在急切地敲门,向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呼唤。
他很久没来到这儿了,那日谢致没有脱困。腿伤未愈,好容易解决掉那些追杀他的人,还未进去密室,大宛的官差就到了。
而谢家的家主,竟是和他们有勾当。
官差堵在走廊前后两方,一番恶斗后将谢致拿下。有一令他夜不能寐的人来到此地,将他碾碎。
半年后谢致回到谢家,当上家主,却也时不时想起一人。
他想,对方既救了他,却又抛下了他。
为何?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中原,南阳一间药材铺里,陈匪照终于从幻境中醒来。
大梦初醒,她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谢致是她第一个病人,她当真不记得这桩往事,似乎是曾给她太大冲击,被刻意遗忘了。
之后和谢恒认识,嫁到谢家,也很少见到谢致。
那次中秋家宴,是否是两人多年后第一次的重逢。
谢致会是什么心情?
发现陈匪照忘记他后,又是什么感触。
她....
确实是抛下了对方。
他之后没脱困吗?但杀了四个人.....是要受罚的呀.....
陈匪照心思极乱,面色发白,听到有人在叫她,茫然就说,“我做错了吗?”
春渡皱眉,“您还好吗?我们是误中阿芙蓉,才会出现幻觉。您是看到什么了吗?”
“我看到.....”许多许多的杜鹃花。
“子规是杜鹃的别名啊.....”
于是眉间生出脆弱。
“子规是谁?”春渡问。
没有回应。
他有些着急,隔着衣袖握住陈匪照,正要再追问,这时,有一人拽住他——
“吓死我了,我们中迷药了?什么时候啊,我刚看到自己御剑飞行,凌空于悬崖上,当时可快活自在,现在想起来.....吓死个人!”
这不识相的人除了洛玉秋还能有谁?只见他伸出手腕——
“快给我把把脉,看有没有哪里不对劲,我那病才刚治好,可不能.....”
没说完,瞥见裴昭在身后,止了话音。
奕姐走过来将他揪开,“先回去吧,很晚了。那药房伙计走了,不过他所知道的,我都探出来了。”
“你没中阿芙蓉吗?”春渡问。
“废话。”
“回去吧,”陈匪照垂下眼,道,“关于青棠....我也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