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尝名为“数字生命”的禁果
“是塞壬的歌声,是甜蜜的诱惑也可以恶魔的低语,唯有将身躯紧缚在桅杆,用蜡油堵住双耳,方可驾驶着舟,驶向彼岸。”
2040年,东京都圣弗兰特医院
在ICU病房治疗一段时间后,尽管无法醒过来,吉川知代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可以转入普通病房看护,植月敏宏选了这家离住所比较近的圣弗兰特(St. Frant)医院,住院楼的底下的绿园环境很好,阳光明媚空气清晰的时候,他会小心翼翼地将知代扶到轮椅上,在绿园的青翠中闲庭信步,偶尔与周围其他坐在轮椅上的人以及看护他们的医生友好地问候寒暄。
敏宏会推着轮椅走一边时不时对着知代倾诉最近的时事和自己的想法,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她依然“沉默不语”。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比起最开始搬到这家医院的时候好转许多,或许是习惯了新的日常,受到周遭的那些顽强求生对生活还怀抱希望的病人的鼓舞,也或许是随处可见的绿植与鲜花比起冷峻的研究所办公室更能让他感到生的气息。
森崎志帆偶尔会提着一些东西前来看望,这一天他来的时候已是夕阳,他和敏宏站在病房外面,四下无人,远处地平线上的残阳散发出余辉,天空中火烧一般的云层预示着黑夜之后黎明再一次拂晓。两个人将对话的声音压得很低,确实是需要周围无人的情况下才方便展开的话题。
“hiro,你最近也感受到风头不对劲了吧,550C 的研发工作已经有了些眉头,但是现在数字生命研究会被 UEG 全球层面立法禁止……抱歉,本来不想刺激你的。”
“没事志帆,我们两个在想什么,你知我知,现在 550A 的算力完全不够,并且这些人在想什么我也很明白,数字生命对他们而言只是跟毒品一样的存在,让这种烂人和知代共享数字生命的世界,我不能接受。”
自从 UEG 正在考虑从法律层面永久禁止数字生命研究,世界各国正在逐渐着手规划各大数字生命研究所的后路,包括人员的调遣,设备的处理等问题。
森崎志帆时常和植月敏宏商量介绍科学家“借调”去量子计算机研究所,或是来回往返国内外高校介绍研究人员担任教职,前两天刚刚商量好介绍一位脑科学家去首尔正恩大学担任教授。
除了这些靠“跑腿”或是“人情世故”的活路,UEG 也在通过官方渠道以高待遇招募科学家,参加行星发动机、太空电梯或是方舟号空间站等项目,利伯维尔、苏拉维西、加蓬这些地名时常出现在研究所内部人员的交流谈话中,当然月球的研究项目也是招人的重点,2044年左右行星发动机试燃窗口期,时光不等人,3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回到二人的对话,吉川知代现在几乎是植物人的状态,跟死了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植月敏宏一直在想要不要真的让知代在数字生命的世界活下去,志帆也知道数字生命立法禁止议案这件事很可能把他已经濒临崩溃的内心彻底击碎。
幸好植月敏宏比他想象中的要强大,看着眼前的这个痛苦但理智尚存的男人,凭借他们多年的挚友默契,志帆总有一种奇妙的预感,他们两个要“干大事”,吉川知代作为植月敏宏的女朋友,也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之一,如果现实里真的醒不来,他又何尝不希望她能在数字世界中重获新生。
2039年的那一天对于森崎志帆而言至今难忘,阴暗压抑的回廊,饱含不干与执念的可怕眼神,胸前的挂饰,沉重的关门声在自我与世界之间形成厚重的障壁。“新世界”所散发出的甜美而危险的引力驱使着他的脑海里回荡着将吉川知代数字生命化的想法。
而即将通过的数字生命禁止法案则是彻底扣下了宿命轮转的扳机,休养了一年之久,身体状况根据理论测算和自己作为受试者制作数字生命卡时的体验,为此时的吉川知代制作一个数字生命备份不会对她的身体有很大的负担,当然如果是当初抢救时的身体条件,直接为她制作数字生命卡也不是不行,只是人可能就没了。夕阳之下,一束光透过病房外走廊的窗,照在植月敏宏和森崎志帆的脸上,投射出坚毅决绝的目光。
傍晚的圣弗兰特医院偶尔有护工和病人在那里活动,天色即将彻底昏暗之际,植月敏宏推着轮椅故作镇定,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走在绿园,森崎志帆一言不发地跟在身旁,经过他临时借来的面包车旁,按下车钥匙,侧边的车门打开降下供轮椅上下的斜坡。随着最后一轮残阳的光消失在天际线,夜幕为二人的计划做好庇护,确认四周无人,两人合力将轮椅推上面包车,驶向森崎志帆工作的数字生命研究所。
目前各大数字生命研究所处于即将解散的后事准备阶段,已经没有什么研究工作在开展,所内人员更多的是参与各种善后工作,森崎志帆专门申请了今晚看守研究所的排班,研究所里没人在工作,也算是为他们二人今晚的计划实施清理了阻碍。研究所走廊里,森崎志帆和植月敏宏推着躺着吉川知代的实验用诊疗床,向数字生命扫描上传实验室行进。
这座研究所对于森崎志帆来说如同他的第二个家一样,即使周围没有人也没有灯,在一片漆黑中,他们二人却感受到久违的宁静与安心,与他们相伴的,唯有实验室外长凳旁已经很久没有补货几乎停转的自动售货机顶上天花板挂着的那个,闪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仿佛是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命运的流转。
这间实验室里面的设备还都是完好齐全的,植月敏宏第一次见到对人类的“存在形态”研究最前沿的地方,着实地吃了一个大惊。眼前那个形似核磁共振仪的应该就是人躺进去扫描上传的核心机器了,一旁接上了复数个显示器用于显示上传受试者身体状况以及其他的运行状况,森崎志帆接近而另一边的桌子,掀开防尘的布,赫然一台接满了数据线连着那个“核磁共振床” 550A 呈现在他们眼前。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降吉川知代从诊疗床抬到“核磁共振床”上,先是将一个分布着电极和采样装置的头套套在知代的头上。
“真是奇妙,我想起了20世纪末21世纪初各种都市传说,像这样子把锅盖套在头上,就能修炼神功,或是感应宇宙中游荡的奇妙射线进而寻找外星人的踪迹。”
“数学就是太确定了,所以我学不好数学。我喜欢语文。”
“头戴锅盖装出一副探索浩瀚宇宙的样子,气质上倒是很像一位艺术家或者诗人,刚刚那句出自一个叫孙一通的中国现代诗人的诗集。”
“什么诗集啊?”
“《Journey to the West》”
“这名字……你逗我是吧!”
头部戴好后然后在身上贴好各种装置,植月敏宏示意森崎志帆并不用避嫌,轻轻解开上衣的扣子,两个人合作,很快像采集心电图一样贴好了各种装置。自从2039年那场车祸后再也醒不过来的吉川知代愈发消瘦,宽衣解带后显露出的“酮体”看了只让人觉得心疼。伴随着 550A 启动的细微的声响,森崎志帆熟练地操作周围的设备启动数字生命上传备份的流程,吉川知代静静地躺在“核磁共振床”上,被传送至仪器内部扫描头的下方。
“身体数据扫描顺利,大脑数据扫描进度顺利,身体特征稳定,生体监测系统反馈正常……”,植月敏宏久违地露出兴奋的笑容。站在一旁的森崎反而一言不发地记录着数据,观测扫描上传设备的状况,相比好奇兴奋,更多的是震惊,他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子看到 550A 全功率运行,没有旁人的讨论与说话声,寂静的研究室只听得见 550A 满状态工作时产生的声响。
这事跟往常任何一次实验都不同的体验,哪怕是自己全身贴满探测的装置被扫描上传也比不过。森崎志帆头一次体会到了这种“与神明在生与死的天平上添加筹码”的感觉。
“思维模式初步建立完成,基于 550A 的模拟神经元记忆回路建构完成……”,扫描上传的这几小时对于他们二人而言,仿佛几十天一般漫长,他们轻柔地撤下安在知代身上的各种装置。完成收尾工作以后,森崎志帆拔下了插在 550A 上的印有“吉川知代 Yoshikawa Tomoyo”字样的数字生命备份卡,连带着从兜里拿出来的外接转换槽一起递给植月敏宏。
“好好保管她,hiro,你们是搞量子计算机的最明白,550A 的问世或多或少有为数字生命研究专门设计的成分在里面,比如这个兼容数字生命卡的插槽。你没有参与 550C 的核心研发工作,但是自从数字生命研究有趋势快被法律层面永久禁止后,550C 不再提供数字生命基础软件甚至可能是硬件接入的支持,万幸的是,还有这个转换槽,另一方面出于向下兼容的考虑……”
“不管 550 系列发展到什么程度,哪怕数字生命研究真的被禁止了,理论上从底层角度来讲,它都是支持数字生命运行的。”
“你说的很对,hiro,所以记得保管好“她”,现实中也记得先照顾好她,希望知代也许有一天真能在现实中醒过来,而不是用这种万不得已的手段。实话跟你说,我要去月球了,哪天这研究所开不下去了,逐月计划的月球发动机设计验证我能去那里……不过怎么说,真要走了还是舍不得啊。”
深夜,二人悄悄地返回圣弗兰特医院,住院部的医生和护工都基本已经下班,回到病房,植月敏宏长舒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烟消云散,久违地有心情对着森崎志帆吐槽。
“好家伙,志帆,今晚加班,你监守自盗呢!”
“还不是为了你和你老婆,正经地讲,数字生命研究还没禁止呢,虽然今晚我们干的这一票确实是违反规章的擅自行为,不过研究所都要解散了,加上离开之前好好地清理了一些仪器的使用记录,没问题的,这个级别的违规,大不了我提前从研究所被踢出去也不影响别的。”
护工都下班了,植月敏宏准备完成最后的照料工作再走人回家,他谨慎而又温柔地替躺在床上的吉川知代擦拭身体,森崎志帆站在病房的窗前背对敏宏二人,面对窗外的夜色与月光。
“你搞量子计算机研究的这方面应该上道快,有些基本必要的内容教给你应该领悟很快,毕竟就跟训练人工智能一样,设计研发困难上手训练容易。比这更重要的是,hiro你做好准备了吗?或者说,做好觉悟了吗?一旦真的要做,是没有回头路的。”
“当然,数字生命研究真的被禁止的那一天以后,如果我还要继续做的话,那我就是违法了吧?”
“确切地说,不联网不被发现就没事,当然我们两个人那时候就是共犯了,荣辱与共。”
离开病房前,植月敏宏最后轻抚了吉川知代的头,为她盖上被子,然后站起来将她的数字生命卡挂在胸前。森崎志帆看到这有些震撼,但他那恐惧心的雷达并没有因此有任何反应,植月敏宏的眼里,少了先前的阴郁,多了几分坚毅,是一种不同于志帆见过的所有全球无人载具车祸受害者的感觉,“不愧是我森崎志帆的挚友”,可以这样说吗?
与植月敏宏告别后,森崎志帆一个人开车回家的路上,“干大事”的兴奋感在事成以后就淡了,他忍不住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巴子,感慨自己的疯狂与经不住诱惑,如果只是帮自己的挚友,他完全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利用自己的专业和工作优势给一些必要的帮助然后自己保证能全身而退就行,可是他居然敢说出“共犯”这种字眼……
果然数字生命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甜蜜的陷阱,一旦碰到就完全为之折服,不能自拔,脑海中也会种下无形的钢印,是不管如何压抑克制都无法彻底根除的,对这个恩师马兆曾提过的“新世界”如同宗教教徒一般的追随。
说到底火药桶是自己点炸的,他给植月敏宏灌输了太多数字生命相关的理念,无意中引诱了他触碰伊甸园里的禁果,所以森崎志帆很对不起他,是自己把他拉下水,如果不这样做,或许植月敏宏会老老实实守着吉川知代醒来,或者是知代哪天真的离开人世了,他也就“耽搁”几年的时间,然后去追求新的爱情,而不是拿数字生命这个东西彻底锁死了他的下半辈子。
“森崎志帆,你真是个混蛋!你就跟数字生命一起共沉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