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
“夫、夫君,”她还有些不可置信,这一路千辛万苦,此刻当真就找到李良了?
“欸,”李良赶紧应了一声,上前将母女俩都搂进怀里,柔声道,“是我不好,让你们受苦了,以后我们一家团聚,再不会让你和阿年吃一点苦头。”
沈青容大悲大喜,宛如在梦中,此刻靠着李良的肩膀,忍不住又呜咽起来。
韩秀靠在城门边,静静看着这阖家团聚的一幕,这样的温暖是他从来不曾肖想过的。
“呵,”他自嘲一笑,捏紧手中短刀,朝另一条路快步走去。
李柔嘉眼神好,老远看见韩秀的背影竟然也是从锦州城里出来,她皱皱眉,看了看李良怀里的沈青容,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回到漠城,李柔嘉和沈青容自然不能住在军营里,李良便在城中置办了一个小宅院,又给他们采买了两个使唤的丫头和婆子。
许是多年未见,李良和沈青容之间似乎客气地过分,不像是年轻的夫妻,倒像是主人和客人。
沈青容本就文静,话也不多,李良也是个性子实在的,一家三口全靠李柔嘉活跃气氛。
“阿爹,你快尝尝,这是阿娘亲手做的炒肉片,是不是比酒楼里的还好吃。”李柔嘉夹了一筷子肉片进李良碗里。
李良赶紧刨了一口,“嗯,好吃,真香。”
李柔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李良可真不会说话,多说几个字会死吗,陈山那个榆木疙瘩都比她爹知情识趣。
沈青容柔柔一笑,“夫君用过饭还要回军营吗?”
“嗯,要回,晚上还要操练那群新兵。”李良如实说道。
念着他们夫妻就别重逢,莫老将军这才给了他几日休沐,安置好她娘俩,他就改回军营了。
沈青容也没有失望的神色,“夫君,关于崔媪和莫二的事……”
“哦,我知道,你那日说了我便记着呢,已经让人四处留意了,若是他们到了漠城,我定然带他们来见你。”
“嗯,谢谢夫君。”
李良抬头看了她一眼,温声道,“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到时候我有两日休沐,再回来陪陪你和阿年。”
沈青容笑着点点头。
用过饭,李良和李柔嘉又说了会儿话,便回军营了,沈青容难得闲暇下来,将白日里买的绣绷子拿出来,像以往在黍州那边,做起了女红。
李柔嘉趴在案桌上磕着瓜子,静静地看着她娘绣花。
沈青容手巧,绣什么都栩栩如生,不像她,写字画画还勉强能看,一碰针线,那手指头就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迟钝得要死。以前熬了几个通宵,给淳于晦绣过一只麒麟纹样的荷包,却被松山别苑的那几个丫头背地里偷笑。
这么想起来,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算算日子,上辈子这时候正是淳于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淳于晦从南齐游学回来,刚好赶上老夫人的寿辰。
淳于府上张灯结彩,别提多热闹了,那时她刚到淳于府上,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老夫人的寿宴,她这个沾亲带故的表小姐也能有一席之地,那日,在她眼中,最璀璨的并不是照亮清河郡夜空的烟火,而是那个踏着烟火盈辉而来的少年郎。
淳于晦,字初霁,淳于家的二房嫡子。少机敏,慧而好学,五岁习文,七岁作诗,十三岁便能胸中有沟壑,知晓天下事。后来,他三甲夺魁,成了北梁最年轻的状元郎,却又辞官乡野,访圣贤,修古籍,不慕名利,不羡权贵。
再后来,便是长安城破,南齐和起义军一道打下北梁,天下大定,改国号为新齐,而他作为新朝的大司马,重新登上了朝堂。
她流放叶城那日,便是他紫莽加身,登上朝堂之时。
长安大街上,她的囚车和他的马车相错而过,他不知为何,撩起了那马车帘子。
他依旧亭亭若山间松,可她却已面目全非,顶着一个囚犯的烙印,狼狈似丧家犬。
隔着满街的热闹,那便是她见他的最后一眼。
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啊,本就不该是她这样的一介凡人可以肖想的。
“阿年,想什么呢,这般出神?”沈青容轻声唤她。
“啊,没什么,我就在过两日中秋吃些什么好吃的。”李柔嘉憨憨一笑。
沈青容无奈地摇摇头,“就惦记着吃的,瓜子少吃些,免得上火。”
李柔嘉将爪子里的瓜子无奈放下,“知道了,阿娘。”
这一次,她重新拥有了父母的疼爱,那烟火再璀璨,错过也不会让她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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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夜,清河郡。
“砰”漫天烟火炸开夜空,耀眼宛如白昼。
城外茶铺歇脚的外乡人见到此景不免有些惊叹,“这明日方才是中秋佳节,怎的今日清河郡就放烟火了?”
茶铺老板好心解释道,“这位兄弟有所不知,今日乃是淳于府上老夫人的六十大寿,这烟火是贺寿用的。”
“原是如此,淳于家族百年显赫,这烟火实是相称。”
淳于晦也抬头看了眼漫天烟火,这景色他上辈子已经看过一次了,今生再看,果然也没什么不同。
“公子,我已经将马车换做快马了,定能在寿宴前赶回去。”
“嗯。”淳于晦放下手中的茶盏,翻身上马,沿着进城的官道扬长而去。
“老夫人,三郎君回来了!”
淳于老夫人听见下人的通报,眉开眼笑,在一群媳妇姑娘的拥簇下,走到锦瑟院的悬花门前相迎。
淳于衣服都还来不及换,便快步上前扶住太祖母。
“太祖母,是孙儿不孝,劳您挂心了。”
“说的什么话呢,我的阿祺回来就好。”
阿祺是淳于晦的小字,除了自小将他养大的老夫人,没人会这么称呼他。
虽说这都是前世经过一遭的,淳于晦却还是耐着性子陪老夫人说话逗乐,他幼时体弱,若非太祖母悉心照料,恐怕难有今日,对于太祖母,他一向真心敬爱。
坐到席上,酒过三旬,这府里的媳妇婆子,娘子郎君,全都来给老夫人祝了一遍寿。
淳于晦却微微皱起眉头,他自来记性颇好,今日和上辈子似乎有什么不同。
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他往左边最角落那桌席面扫去,那里少了一个人。
李柔嘉。
他大伯母王氏的外侄孙女,勉强可以叫他一声表哥,她脸皮厚,上辈子表哥长表哥短,叫的并不少。
黍州城破,这时候她应该和她那个柔弱的母亲来投靠王氏了,怎么却不见踪影呢。
淳于晦上辈子见过的人太多,按道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娘不该给他留下什么印象的,可这位表姑娘实在是个作死的好手,他想记不住都难。
那些似是而非的投怀送抱暂且不论,她可是第一个敢给他下药的女子,偏还叫她侥幸成功了。
虽说是没发生什么,但那片刻本能带出的意乱情迷,和随之而来的恼羞成怒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而后,这位口口声声非他不嫁的表姑娘,忽然态度一转,兴高采烈成了司马闻的宠妃,在那别人视作囚笼的未央宫中,她可是如鱼得水,过得好不滋润。
不过一两年的时光,便将司马闻收拾得服服帖帖,就连昔日他按照司马闻心意送进去的贵妃也失了圣心,就因为弄脏了她的新裙子,便被司马闻打入冷宫。
司马闻是个昏君,配她这个妖妃倒正合适。
那几年,这两个人将北梁弄得天翻地覆,都不用他添油加柴,这庞大的帝国便迅速土崩瓦解。
后来,她怎么样了?
淳于晦想了想,后来,未央城破,却有人给他送来了一枚玉佩,说是妖妃声称与大司马有旧,求他饶她一命。
那玉佩此刻正坠在他的腰间。
淳于晦低头把玩了一番,这玉佩是他生母遗物,少年时却在府上不慎遗失,寻了许久都没踪迹,没想到会被那李柔嘉当做免死金牌一般送到他跟前来。
明明是她偷了去,却还敢厚着脸皮求到正主跟前来。
许是李柔嘉这痴心妄想实在可笑,倒让淳于晦难得发了善心。
他接过玉佩,不在意地丢在桌上,“既是故人,免去她的死罪,和罪臣家眷一道发配边境吧。”
一句话,便定了她的生死和前途。
左不过是一个可笑的女人,她想活就让她活着吧。
这世道泥泞肮脏,怎么会有人这么渴求活着呢,即便卑微如蝼蚁也要活着么。
那就随她去吧。
再后来的事,他也不知道了,每日里政务繁忙,朝堂内外那些烦人的事都需要他拍板,他哪有闲工夫去关心别人的命运。
不过是个可笑的表姑娘而已。
这一刻,漫天烟火下,不知怎么他却想到了她。
世事变换,重来一遭,万事皆一样有什么意思,有些变数或许才有趣吧。
淳于晦想到这儿,难得眉眼舒展开来,仰头喝尽金樽里的清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