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与月
叶冉与扶有息达成共识,一切按照他的计划开始走。
叶冉在金钱庄这座小院安心待了两天,期间时不时去庄后的井下,不少魔奴其实根本没有修行过,无法辟谷,或许是石壁上的记录影响,勾起了叶冉微薄怜悯心,她为他们带去一点食物。
哑巴阿明应该是比她从前掉进黑市的时候还要小,小到叶冉都不敢过分揉捏他,生怕把这孩子揉坏了。
任瑟说,这孩子是在金钱庄出生的,魔奴的孩子,没有经过四层,身上没有奴印,若是出生在黑市外,不,若能出生在不见天外,他会比他们每一个人都过得好。
叶冉回想起不见天外的仙门,想起叶方,叶方身上受的那点磨难委屈,于他们这些不见天中的人来说,确实不值一提。
叶冉便不说话了,手指塞在小阿明的手里,声音残忍又冷漠:“这世间苦难,不见天更是恶之深渊,怪就怪他的爹娘,明知这孩子出生就是苦,还非要生下他。仗着小孩不会说话罢了,他们从未过问他的意见。这世间说是仁慈,给予生命,但其实也最为凉薄,轻易就给了人一条命。”
任瑟沉默,不见天外的安宁他们未曾体会过,他们每日所想,多是活下去,不曾有叶冉这般深重怨气。
但她也明白,叶冉说得没错,“看得出来,姑娘之前也受过不少罪。”
叶冉讨厌他人用一副看透她的语气说话:“劝任姑娘莫要惦记着探究其他人,任姑娘该想的,是黑市之事了结,离开了这座魔窟,该如何应对不见天这座更大的魔窟。不见天中,任谁活着都不容易,任姑娘带着一个拖油瓶,该好好掂量掂量自己今后该如何活。”
“谢峙确实是一个好依靠,”叶冉意有所指,望向不远处忙活的谢峙,“他身上还留有一点仙修的迂腐气,但若待他身上的这点迂腐气都消磨干净,你与他面临危机,你二人性命分隔利益两端,你认为他可能舍命保你?”
“这个世间,能救自己的,唯有自己。”叶冉垂目望向任瑟怀里的阿明,“你若想活下去,就得做一些取舍,不要妄图依靠。”
叶冉一番话说完,却不见任瑟有任何反应,她仍抱着阿明,眉眼间一直有着不见天里最不该有的温柔与仁慈。任瑟听完叶冉一番话,低回头,冲怀里的阿明咿咿呀呀嬉闹,似乎并不介意叶冉话里话外的提醒,她眼里目前只有怀里这个孩子。
“姑娘说的没错,我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何敢再担负起他人的性命。”任瑟忽然道,“可就如同姑娘生得一副生杀之性,任瑟生出了无用的矫情与慈悲,姑娘冷静又克制,任瑟却难以做到。任瑟不是姑娘,任瑟是任瑟,任瑟作为任瑟,已看到自己最后的结局。或许,任瑟今后会后悔,但任瑟想,终不过一个手起刀落,结束了这一生,如此,倒落得一个轻松干净。”
这女子坦荡,或者说安宁。叶冉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把“安宁”两个字用在一个人身上,但叶冉佩服这人身上的平静。
任瑟问叶冉:“阿明的名字是他父母所取的,姑娘不妨猜猜,他们为何为这孩子选了‘明’这个字?”
叶冉的目光便挪向任瑟怀里小孩:“难道不是因为‘明’字常见?就如同张三李四之名,父母随口所取?”
任瑟摇了摇头:“他们说,日与月,是明,他们希望他有明天,有明年,或许还能有机会,能见到他们一生都不曾见过的日与月。”
叶冉沉默了,问任瑟:“他们人呢?”
任瑟轻道:“死了。”
死了。
不见天里,一个孩子,轻易成了孤儿。
“倒也正常。”叶冉收敛情绪,“若非如此,这孩子也不该由你来照顾。”
任瑟道:“这么小的孩子其实什么也不懂,但是他父母死的那天,他却似有所感一般,哭嚎了一夜,而一夜过去,他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他原来不是哑巴?”叶冉问。
任瑟怀里的小孩,脸上较他人干净些,许是任瑟仔细擦拭过,小孩的一双眼睛明亮,目光在她们方才谈话时,逡巡在她们之间。他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或也不清楚自己的父母已经没了,但血浓于水的关系可能当真那么玄异,他为他们哭嚎服丧,连声音都不愿意发出了。
叶冉望着小孩那双眼睛打量,她没从里面看出一点大人会有的情绪,均是属于孩童的天真。
任瑟出声道:“无论今后如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方才姑娘送来的吃食中,任瑟找到几块糕,小阿明舔着甜食还会笑呢。”
糕?
叶冉注意力转回来。
哦,是她出门前,从邓谓送来给商知韫的吃食中扒出来的几块糕点。
商知韫为此连整盒吃食都不碰了,他嫌弃她埋汰,她干脆将一整盒吃食都提来这里。
“姑娘与谢哥都是大人物,或不会在意仅一面之缘的小阿明。”任瑟道,“但时间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小阿明于任瑟,已不仅是友人托孤这么简单。姑娘可以回想自己在意的那些人或事,姑娘面对这些人或事的时候,难道真的能够时时刻刻保持戒备,只看得到危险吗?”
任瑟一番话,叶冉脑海里闪过很多东西,有鸟,有小木鸟,有叶致远,也有林钧。
可即便她在意他们,她也不会为他们放弃什么。
她是叶冉,她不是任瑟。
回到小院,院子里摆了一根冷霜似的木柱,周边还有结界护着,应该是廷培遣人送来的银霜香木。
叶冉看到商知韫净手,魔侍为他将那些器具除尘,看样子是要准备动手制傀了。
叶冉心情不大明朗,多嘴了一句:“金钱庄大手笔,廷培当真为一具女傀,将银霜香木给你送来了,你们男人莫不是都这副德行?”
扶有息却道:“往常为一具男傀,踏破我临水榭门槛的女魔也不在少数。”
叶冉:“……”
男人安静坐着,不同形状模样的刀在他手下操控,银霜香木浮上了空中,被他的刀切割。
叶冉本想回房,但回去也没事可做,她就走过来坐在石桌另一边,看男人操刀制傀,琢磨这本应该失传的机关术。
“你打算做一具什么样的美人?”叶冉问。
扶有息反问叶冉:“君觉得什么样的人算美人?”
叶冉蹙眉,这人居然和她讨论这种问题。
叶冉认真思索起来。
她眼前的商知韫算是一个美人。商知韫不恶毒、不用傀儡丝和她动手的时候,静在这里处理木料,气质确实出尘,他眼下驱魔气控刀,毫厘不差切分木料的画面,也算得上是一副美景。
叶冉欣赏片刻:“你、林钧,包括我方才见到的任瑟,都算美人。”
男人笑了笑:“商某该谢君称赞么。”
说完,叶冉的声音便冷了:“可惜,不见天里,美最没用,你美你若不强,美便是负累。譬如不见天里大多女修,便如你手下的女傀,任人随意耍玩买卖。譬如……”
叶冉顿了顿,她想到了一个人:“我母亲。”
叶冉第一次向外人提及自己母亲。或许是因方才和任瑟的一番话,叶冉想到了叶若皎。
“你母亲?”却没想正控刀的男人道,“你母亲可不弱。”
叶冉的眼睛当即就眯起来了:“商公子好厉害,竟连本君的母亲都知晓。”
要知道,不论是不见天里还是不见天外,众魔与众仙修所知的,都是杀神叶冉或仙首叶冉,连叶冉自己都不清楚的父母,众魔与众仙修又怎么可能知晓?
扶有息轻笑一声:“在下倾心君,日常自然会有心留意君。”
叶冉的手从石桌上抬起来,轻轻支在下巴底下,撑着脸转向他:“商公子既然留意了本君,那关于本君,商公子还知道什么么?”
“君仙魔混血,却在不见天内外都不得安宁,曾三次离开不见天,三次被丢下不见天。”扶有息道。
四季阵所造的和煦微风,都停了。
“错。”叶冉的眼睛化为了红色,嘴角牵起久违的、属于魔的笑,她微抬下巴,四肢舒展开,“两次。第三次——是本君自己,主动跳的。”
叶冉手搭在石桌上轻缓点动,杀意游走于指间:“看来本君确实小看了商公子,商公子对本君的了解,比之观世坊都不为过啊。本君猜想,或许即便是观世坊中的扶有息,都不能对本君知之至此,商公子当真只有百来岁?”
男人仍旧轻描淡写,游刃有余地操控着空中的刀具:“或许吧。”
“或许?那便是说不止了。”叶冉目光转向被切分在空中的几块银霜木,“商公子既然这般聪明,那你猜猜,本君眼下心里在想什么?”
男人颇为冷静:“君想杀商某。”
叶冉笑了。
“扶有息!”
下一刻,叶冉收束灵力召来空中一把刀,即刻就攻了过去,三两招里,全都照着男人两条腿攻击。
识灵修为还是太弱了,如此出招,竟只划破了他衣衫两道口。
男人完好地退离攻势,两步路走下来,丝毫不见腿上有伤病。
扶有息有腿疾的,叶冉找他打架的时候注意到过,特别是过招时最明显,扶有息常年坐轮椅,就是因为他不能长时间站立。而面前的商知韫不仅能走能站,她方才的每一招都照着他的腿,也不见他行动有任何迟缓。
叶冉丢开刀,扫衣坐回石凳。
“君这是……”男人一脸无奈,“将商某认作了观世坊坊主?”
扶有息笑道:“商某荣幸。”
叶冉眼神扫向他:“你该庆幸你不是,若是,敢这般耍玩本君,你届时死,一定不会很轻易。”
扶有息道:“君还没放弃想要商某的命。”
叶冉道:“你既对我知根知底,那自然也该晓得,我叶冉最记仇。”
扶有息坐回石凳,继续手下的事,两人之间停止唇枪舌战。
四季阵里时辰变幻,不多久就到了正午,久违的日光照着,叶冉恹恹,撑在桌上要打瞌睡。
扶有息将银霜木拆解完毕,取来一块边角小木,两下刻出一只鸟形,放在桌上。
叶冉半耷着眼皮看着,吱呀一声,院子里有扇门被推开了。
叶冉的目光虚虚凝在鸟上,隔着鸟,她看到有道身影越走越近,模模糊糊的人形,在日光下,周身似照了层白光,然后那人拿起了她面前的鸟。
与她模糊的记忆中,一道同样不大的瘦弱身形渐渐重合。
“叶叶,哥哥做了个木鸟给叶叶,小鸟我们放走好不好?井里没吃的,我们养不活它,它回去会被照料得更好的,乖叶叶,我们放走它。”
“好……”
叶冉喃喃出声。
“姐、姐,这是……什么?”白霖的声音随之响在跟前。
叶冉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