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偿
叶冉起身,她现如今身体抽长,及笄年岁,已比白霖高了不少。她站在白霖身前蹲下去,然后仰头望,少年小小身体恰比她高了一个头有余。
大约就是这般高度。
叶冉望着因头顶日光,周身微微泛白光的少年,逆光的角度她看不清他的脸,少年的身形却逐渐在和她模糊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
“姐、姐?”白霖不解。
叶冉回神,她看到旁边的商知韫都在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望自己。
“……”叶冉站起来,解释,“方才做梦……现下回神了。”
男人与少年仍旧望着她。
叶冉拿起白霖手中的木鸟,扯开话题:“这是鸟,不见天中只有魔鸦,你应该没见过,不见天外鸟雀很多,同魔鸦一样会飞,但不像魔鸦一般嗜血,嗯……它们的羽毛各色,很漂亮。”
白霖懵懂,但还是捧场似的点了点头。
叶冉呼出一口气,迈开脚步就要走,但下一刻她脚步又转回来,蹙眉望向石桌旁的男人:“你见过鸟?”
叶冉摩挲银霜木鸟翅上的粗糙纹路:“你离开过不见天?”
男人却道:“君除开生杀,便没其他爱好了吗?不见天中虽只有魔鸦,可黑市早有魔商培育出鸟雀,商某不才,恰喜欢这类稀罕物件。”
“……”叶冉住了嘴。
确实,若黑市没有鸟雀,她儿时记忆中的鸟又是哪里来的?
是她过于警惕了。
叶冉撤了疑虑,掉头就走。
扶有息喊住她:“银霜木一寸木一寸金,君这是要带商某的银霜木去哪?”
叶冉才想起自己还拿着他的木鸟,回头就将手里的木鸟扔回给他:“你临水榭公子的名头也就这么回事,瞧你这鸟做的粗糙样,本君还不稀罕呢!呸!吝啬鬼!”
然后“砰”的一声响,房门被重重摔上。
扶有息魔气卷回小木鸟,指间把玩着,他方才只刻了一只鸟形,下刀粗糙,比不得真鸟的灵动。眼下拿回了鸟,一把刻刀也来到他手中,他两刀划下,一整块木鸟鸟形被拆解开,他拿起鸟身,继续雕刻。
叶冉离开了,白霖也不久留,默不作声转身离开。
扶有息却开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白霖的脚步顿住。
扶有息道:“你生了灵识,这是我没想到的。”
几小块银霜木很快就被雕得精细,鸟身里面多了能活动的齿轮。
“咔哒”一声,鸟翅内侧的卡扣被按进鸟身。
“找个时间离开。”扶有息扫了扫膝上的碎屑,一眼都没望背身的少年,“她记不起你这张脸,你留在这里只会碍事。”
话落,许久,“吱呀”一道关门声,院子里恢复寂静。
扶有息托起手中木鸟,几笔落下一个小型法阵,然后木鸟便似活了一般,跌跌撞撞从他手心站起身,木翅扑棱两下,继而飞上了天,无声地绕飞在四季阵的绿景中。
·
三日时间很快过去,到了二层与三层约定的赔偿日。
趁着深夜,二层魔人扛一箱一箱魔珠来到三层,砸在金钱庄门口。
两层的主事都嫌弃对方,懒得碰面,都交由手下人清算。三层这边由邓谓负责,邓谓手一挥,困在法阵里的十几名兽奴摔在金钱庄门前。
“才这几个?”二层觉得亏本,分外肉痛。
邓谓道:“金阙台贵人不少,这已是我金钱庄费心费力捕到的兽奴了。怎么,贵层主事莫不是还希望邓某将动静闹得再大些,传进夜主耳中?”
二层便哑了,半晌,仍旧心不甘情不愿:“这事儿,虽然确实我二层理亏,谢廷大人帮忙隐瞒,但不过你们要价也忒高了吧,三万斛魔珠,你们怎么不去抢?”
邓谓瞥了瞥眼:“这不是已经抢了吗?”
“……”二层,“别介,邓兄弟,能不能再便宜点?你看我们都共事黑市,都是同僚,我们二层的兄弟都还在受罚呢,能让我们扛一半回去不?这样我们的大人消气,打到我们身上的鞭子也轻些不是?”
邓谓端来手底下人捧来的一杯茶,茶盖浮过热气,不紧不慢指使着身后的人:“去点点。”
待清点完确认不多不少是三万斛魔珠,邓谓使唤人抬进庄子。
二层忙道:“欸,兄弟,通融通融。”
邓谓终于开口:“你我都各事其主,邓某理解你们的难处,你们也该理解邓某。我家大人已经放话,三万斛魔珠但凡少了一箱,要扒我邓某的皮。都是兄弟同僚,邓某自然也想体谅各位兄弟,但邓某也得先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是?”
“来人。”邓谓喊人,“将本管家珍藏的那瓶雪融膏拿来,让二层的同僚带回去治治身上的伤。”
呸!谁他妈要他一瓶雪融膏!
二层魔人破口大骂,邓谓起身,施施然回庄。
二层魔人骂累了,呸累了,只得押着十几名兽奴先回二层。
叶冉今夜没睡,守在传音玉前等扶有息的消息。
倒没想扶有息那边,声音极度乏困,一杯杯茶灌下去。
“魔主莫非头回干坏事?自己不睡便罢,为何非缠着扶某不睡?”扶有息声音满含怨气,男人的嗓音里尽是困乏。
“当然不是。”叶冉道,“但少说也三百年没干过了,手生,怕出差错。”
“手生?”扶有息冷笑,“扶某今夜未敢支使魔主做事,魔主即便手生,也不影响最终局面。”
一句话说完,扶有息意识渐渐清醒:“三百年?魔主离开不见天八百年,依外面仙修的礼法规矩,魔主也该是八百年不曾作恶才对。”
叶冉心思不在这,都在今夜要发生的事情上,“三百年前有些事惹我不痛快,我揍了一些人,杀了一些人。”
“三百年前,”扶有息缓缓出声,意有所指,“恰是魔王林钧坠落不见天的时候。”
叶冉敏锐察觉到扶有息话里意思,声线当即就警惕了:“你什么意思?”
玉对面收声,一盏茶重重落在桌上。
扶有息不再说话,叶冉也不再同他说话。
约大半时辰过后,叶冉的眼皮也快撑不住了,玉对面终于传来一声“妥了”。
叶冉眼睛一亮,困意顿消,刚想说什么,扶有息又一声“睡了”。
传音玉立即熄灭。
叶冉:“……”
行吧。
办成了就行。
叶冉熄灯睡觉。
第二日金阙台大乱。
不,准确来说,是在昨夜乱的。
昨夜子时,二层带走兽奴,却不想就在要离开金阙台的时候遇袭被劫,二层魔人死伤大半,随后不到半时辰,二层率魔兽涌入金阙台,骂三层黑吃黑。
大半夜一大批魔兽,金阙台地动山摇,廷培当时就惊醒了,合衣从羞花楼出来,看到满金阙台的楼宇都在倒塌。
继而邓谓赶来羞花楼,禀告廷培说,三万斛魔珠,眨眼全成了废石。
廷培气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二层与三层再次打起来,这次动静尤其大。第二日,金阙台不出意外毁了大半,就连廷培当时所在的羞花楼都倒了半截,惊动一层与四层。
收金日在即,为着明面上的和气,一层与四层掺和进来为二三层讲和。
“所以讲得如何了?”叶冉问。
白霖拎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叶冉接食盒掀开盖,拿出糕点邀他一起吃。
白霖摇头。
扶有息在玉对面说道:“廷培说,毁的不是他们一层和四层,他们凭什么在他三层放狗屁说要他忍下这口气。”
叶冉咂舌:“廷培骂得对啊,但是如此带劲的骂,怎么到了扶坊主口中,就平静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呢?”
扶有息心平气和道:“魔主若是感兴趣,金钱庄外三百里,黑市一至四层主事皆在,骂战未停,魔主可自行前去观战。”
要不是她眼下修为实在上不得台面,叶冉铁定就去了。
叶冉冷静片刻,收敛幸灾乐祸:“收金日在即,眼看东夜就快醒了,现如今第一步已完成,那么接下来该如何?”
扶有息提盖,浮了浮茶水热气:“两日后,杀廷培。”
传音玉暗淡,叶冉扫下身上的糕点碎屑,眼角余光看到白霖。
少年似乎隐隐吸了一口气,唇动了又动,才努力喊清楚“姐姐”两个字。
姐姐。
叶冉忽然注意到,不知何时,白霖对她的称呼变了,他原先是习惯喊她叶叶的。
叶冉问:“怎么?有什么事吗?”
少年的目光挪向桌面上的传音玉。
叶冉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观世坊的传音玉是鸟形,分明他们在不见天里用以观测他人的都是魔鸦。
刚想到这,她就听她跟前的白霖道:“姐姐,近日、忙?”
似乎经过刚才的那一声“姐姐”,少年迈过了一条坎,喊她的时候,口齿清晰了不少。
叶冉有点惊喜,刚巧心情不错,嘴角都牵起笑:“近日确实有些事,不过白霖放心,待这些事忙完,我们就可以离开黑市了。”
她先前答应他带他离开黑市,很快就能做到了。
然而不知为何,平常没多少表情的少年面上,此刻生出了几分焦灼:“姐姐、要丢下白霖?”
叶冉不懂少年是如何得出的这结论:“为何这样说?”
叶冉忽然想到被她捅了一刀的林钧。离开黑市后,她必然要面对林钧,确实自身难保,“嗯……许出去后,会遇到某些难对付的人,届时……”
叶冉思索到那时她该如何安置少年。
但少年已急道:“白霖可帮姐姐。”
叶冉蹙眉。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急切。
少年不该是这样的。
少年变了。
而哪里变了?
叶冉说不上来。
从称呼,到态度,到他眼下的急切。
叶冉看向自己手边的食盒。
在她还是女童时,他冷静得不似人,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她让他保护她,他就当真保护她,即便后来羞花楼中面临他都觉得危险的商知韫,白霖仍旧挡在她身前。
这样的白霖是强大的。
因为无畏。
而眼下,她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急切……和恐惧。
“白霖,你在怕什么?”叶冉不藏话,直接问他。
少年眼神闪烁。
叶冉问:“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整个院子里总共就商知韫、魔侍、白霖和她四个,金钱庄的下人都让商知韫遣走了,谁能欺负白霖不用想都知道。
“商知韫?”叶冉几乎肯定,分出一缕灵识潜进墟海,下一刻一柄宽刀就出现在她手中,“别怕,姐姐去帮你算账。”
然而没想到少年拉住了她,“姐姐、方才、玉。”他指向桌上的传音玉,试图讲清楚话,但或许是因为急切,致使说话再度磕磕绊绊。
叶冉冷静等待。
好半晌,少年才克制下急切,恢复了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捋顺了语序:“白霖,可帮姐姐,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