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谁是你义妹!呸!不要脸!”
海榴方才一阵抽痛,来不及打口角官司,如今缓了过来,立时怒骂。
“我是海将军义子,你是海将军之女,你怎么不算我义妹呢?除非,你不是义父儿女?”
程昱一边说,一边盯着海榴打量。
秀气的眉头仍皱着,小巧的嘴唇也微微用力,但是容面之上,大体是自然舒顺的,不似有很大疼痛。
他暗暗松了口气。
海榴又被惹怒,不过脚上一个抽痛,让她又苦着脸抽了一口气。
“你滚!”
“殿下……”
她本觉得自己缓一下,就能站起来走了,完全用不着别人相扶相抱,如今被程昱气到,反朝纪玄祉张开了胳膊。
纪玄祉低头抿唇,稳稳将海榴拦腰横抱,沉步往外走。
“海!榴!”身后,程昱似乎咬牙切齿。
海榴觉得他好笑又可气。
他还真的,为了和海榴作对,任何事情都要对着呛。太子见她受伤想相助,关他什么事!这也要凑上来惹人讨厌?
不过海榴亦是。
她就是瞧着程昱不顺眼,见到就恨不能上去给他使个袢子。
往前走了一段,海榴忙道:“殿下放下我吧,我能走。”
纪玄祉却轻声道:“等大夫看了再说。”
这几年,海榴虽和纪玄祉情同兄妹,往来颇密,但是,纪玄祉是霁月清风之君子,虽总爱轻抚海榴的头发,偶尔相护时,急切之下,也牵过手,揽过背,但像如今这样抱着走这么久,却还没有过。
而且,毕竟年岁大了,海榴多少有些别扭。
还待挣扎,抬头看到纪玄祉面色坦然,毫无二念,反为自己心里的那些别扭羞愧起来。
海榴干脆转脸,面向纪玄祉怀里,不再多说。
纪玄祉抱着海榴走了许久,才到了白石园,大夫来看的时候,海榴已经觉得自己无碍了。
方才只是扭了下,一时的疼痛而已。
等大夫走后,两人坐在白石园的廊下,海榴才发现,这园子,竟与外面完全不同。
白石园,仿佛是仿建的西北风景,一木一石,都是西北的特色。
连他们两人并坐的,也是海榴曾对纪玄祉提起过的,青石做的长条凳。
只是海榴身下,垫了一只绣着石榴花的软垫。
海榴转头朝纪玄祉看。
纪玄祉笑着点了下头。
“以后,你若是想念西北,就来这里。还有什么觉得不像的,我再让人慢慢改。”
海榴在一瞬间有点儿鼻子发酸。
她想念西北,是因为那是生长的故乡,更多却是因为,她牵挂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的爹爹,那个从小就宠她惯她,恨不能为她上天摘月亮的爹爹。
只有西北的风景有什么用。她的爹爹,忽然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了。
“怎么了?”
纪玄祉伸手,在海榴发上轻柔抚过。
“京城自然没有西北好,等以后,以后……”
他叹了口气,“怨我,没能好好陪你玩,让你少想念些故乡,也没有能,在你想回去的时候,陪你回西北。”
“不是……”
海榴仰头,“殿下是太子,怎么能随便跑来跑去。再说……”
她虽信赖纪玄祉,但……
海榴低下头,“京城才好呢,你不知道,西北什么都没有,气候又差,一年四季,只有春夏有绿色,吃食也少……我就是偶尔念念。”
“那就是了,你想念什么,就告知我……我找了个厨子,从西北来的,连他一家人都搬来了,就放在这里,以后你可以常来,和他们说说西北话,吃些地道的饭菜。”
纪玄祉哄了海榴一会,看她心情好起来,才试探着问。
“你若实在不喜他……我想办法,让他先回了西北?”
“什么?”
因正在说西北一种吃起来酸溜溜的野草茎,海榴懵了下,才会意到纪玄祉说的“他”是谁。
这次她没隐瞒,叹了口气,满脸怏怏之色,开口却是说:“他在哪里,又不重要。”
如果他是父亲的私生子,连他生死,都不重要,何况在哪里。
海榴又叹口气,忽然转身,灼灼盯着纪玄祉的眼睛。
“殿下,你也会,忘记依依姐姐吗?”
此话一出,纪玄祉立时阖目,双唇紧抿,面色如水。
海榴咬了下唇,心生后悔。
“殿下,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莫难过。你自然不会……”
心里这么说,却因为程昱的事,有些不确定起来。
偷偷瞄了眼纪玄祉,他已睁开眼,却仍微微垂着眼角,双眸半遮半掩在长睫之下,瞧起来,无比之忧伤。
海榴将心里疑问抹去,也伸手,学着纪玄祉安抚她那样,试图用手去抚他的头。
可是,纪玄祉端正坐着,海榴的手没够到头,只落在了纪玄祉肩上。
“榴儿……”
纪玄祉侧身,就势揽了海榴在怀,语气哀伤。
“就算我忘了,难道榴儿也会忘了?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我们当然不会忘了她。”
海榴猝不及防被抱住,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很快因纪玄祉的话转了心思。
她安慰道:“当然。殿下,我,还有小丛,我们都会永远记得依依姐姐的。”
“好。”
纪玄祉的声音从海榴头顶传来,有些发闷。
他紧紧抱着海榴,揽在海榴背后的手,用力得几乎像是要刺进去,都有些疼痛。
海榴咬唇,后悔自己不该又在纪玄祉心口扎针,害他这么难过。
过了许久,终于被放开,海榴都不敢抬头看。不着痕迹起身,用欢快的声音,很快转移话题。
“太子哥哥,那个,是槐花树吧?”
“是。你说沙洲的家里,有槐花树,就种了。”
京城倒是也有槐树,不过没西北那么常见。
海榴走过去,摸着嶙峋干枯的树皮,想起小时候的事,忍不住偷笑,然后做了个爬树的动作。
“想爬?”
纪玄祉也跟了过来。
方才为了上墙,就已经爬了树,百褶裙被刮蹭得乱糟糟。
海榴微微脸红。
“衣服不方便?”
纪玄祉轻笑,“我扶你上去?”手已经轻轻搭上了海榴的腰
“嗯?”
纪玄祉一向待她亲近虽亲近,却很少有逾越之举。反倒是海榴,偶尔玩到高兴,就又忘了在京城学到的规矩,大大咧咧,忘了避嫌。
她心想纪玄祉这样做,想必是故意逗她,就转身,仰头皱眉,表达不满。
在回身的一瞬间,海榴觉得看到纪玄祉满面阴郁……不是思念依依姐姐时的那种哀伤,而是有些吓人的躁郁。
可是她很快就被太阳光晃得闭了眼。
转过来时,正对太阳,隔着眼皮,也能觉出刺眼。
才要低头,刺目的光线消失,睁开眼,是用银丝绣着龙纹和云海的白色阔袖。
往下看衣摆,残存着一些灰尘,是纪玄祉为了接海榴,在地上蹭的。
“要去听戏吗?”
方才一瞬间的奇怪感觉消失,海榴抬手,去摸精美的龙鳞。
“算了,不想看了。”
“我衣服也脏了。”
“我备了……”
“我们就在这里呆着好了。你说准备什么?”
“准备茶点。”
……
海榴又在白石园里玩了一会,一些些熟悉的景致,让她有些恍惚,但她是容易高兴的性子,纪玄祉又深知她的喜好,过了会子,就又撒起欢。
回去时,本是要骑马的,纪玄祉担心她脚踝处的扭伤,非要送她。
醉玉山庄在郊外,回去有些路程,海榴在马车里摇摇晃晃,有些犯困。
才微阖双目,纪玄祉挪了下位子,将胳膊轻轻塞入海榴颈后。
海榴被惊醒,下意识要逃开,抬头仰望,却看到纪玄祉双目清澈,温言道:“怕你睡着撞到头。”
他总是这般温柔。
海榴虽是个粗枝大叶的,却并不是不能感知别人的好意。
她就未曾躲开,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会,忽地咬了下唇,喃喃道:“要兄长,我也宁愿要殿下。才不要……那种。”
“还在气恼呢?”
海榴睁开眼,发觉纪玄祉的手停在自己脸颊边,抬头瞠他。
“殿下莫不是想趁我睡觉,偷偷掐我?”
纪玄祉笑,眸色柔得像被春风吹皴了的湖水。
“我多机敏,虽然闭着眼睛,也早就发现了。”
海榴嬉笑,倒是不困了,从座位上坐直了身子。
纪玄祉的手空悬在她背后的车壁上,滞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海榴掀窗帘看了眼,还有些路途,有些后悔没骑马。
“就这般不耐烦与我在一起?”
纪玄祉的语气里,满是哀怨,几乎不像装了逗她。
“想早点回去,我爹爹回去不见我,会在将军府门口走来走去,惹人笑话。”
被戳穿了,海榴也不羞愧,很是坦白。
纪玄祉不再说什么,过了会,伸手轻抚她头发,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海榴疑惑地望他,双目炯炯。
“榴儿,有件事,我有些为难。”
纪玄祉只向海榴诉过一种苦,那便是在林禾依亡故后,因思念悲伤之忧痛。
在此之外,他是无所不能的太子殿下、大哥哥,似乎从来没有过为难之事。
“殿下?你有什么为难事?”
海榴询问,几乎有些难掩雀跃。
“榴儿……”
纪玄祉难得如此犹豫。
海榴也郑重起来,十根葱葱玉指,从苔绿袖口伸出,纠缠在了一起。眼睛因了睁大,显得分外之圆,认真又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