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阿八倒是被吓了一跳,挠了挠头,有些委屈,“不打。你不想走路,背着走。”
海榴抬头,看到终于爬上坡的万里,正伸着巨大的马头往下望。
又看了看几乎找不到路的山璧,指了指地上。
“趴下。”
阿八趴下,海榴爬上他的背。
无论如何,保留体力,保证活着,是很重要的。
阿八的背比万里的背可平稳的多,被海榴骂了几次之后,他走的越发谨慎,海榴趴的安稳,渐渐竟然竟然犯起了困。
经了一天一夜,她算是死心了,说服阿八放她,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个蠢货其实聪明得很,不仅将她的匕首拿了。海榴头上的一根金钗,也在将阿八戳了一次但分毫未伤后,被海榴气鼓鼓扔了不知道哪里去。连发髻都完全散掉,只用手帕勉强扎了个马尾。
无用之功,不做也罢。
然而终究不死心,海榴就伸手,再次去捏在阿八的脖子上……
颈后骨骼硬实,攥不住,一用力,还将方才刺伤的手掌弄的生了疼。
海榴“唉哟”一声,收回手看。
绢布白白的,其实包扎的时候,就半点儿血丝也无有,也不知为何那么疼。
忽地想起程昱包扎起来的,也是右手。
不知道他疼不疼。
应当是疼的,毕竟是海榴特意为他打造的阴险兵器。
事后,他倒是捡起那根鞭子,让人送了回来。
上面,已经沾染了血,干涸之后,黑乎乎的。海榴生在边城,养在营中,并不怕血,但是看着心烦,就让人收起来了。
若是带着,可能与阿八一搏?
大抵也没什么用。
阿八的皮肤如同熊皮,即便流了血,也对他毫无妨碍。
身如铁石,似不知疼痛的怪物,除非一招致命,其他全无作用。
而且,连激怒他都不能。
可是越是如此,海榴越想试试。
努力将自己贴向前面些,用胳膊拐住阿八的脖子,像一个镰刀一样,使劲去勒。
果不其然,阿八脚下的步伐都未曾有半点儿停滞或纷乱。
海榴又将另外一只胳膊也圈向前面,两只胳膊一起,使足让自己都不由闷哼出声的力气。
这次,阿八的脚步倒是忽然一滞,不过很快,他又继续往山上爬,只是呼吸变得急促。
海榴又坚持了一会,才失力放手。
喘着气儿,眼前正是阿八的耳朵,又奇思妙想:若是一口咬断,能否疼得他乱了阵脚,满地打滚。
她把脑袋侧着向前,琢磨着从哪个方位下口,却发现阿八的脸涨得通红。
海榴的心情瞬间好了一些。
——想必是方才用力勒,虽没能让他停步,阿八却也憋气难受了。
不过,咬耳朵这种事,她还是下不了口。
早知如此,他在澧水河沐浴的时候,就该监督他多清洗几遍耳朵。
海榴叹气放弃,整个人又放松,趴在阿八背上。
方才使力时不觉得,现在松懈了,胳膊竟然开始发酸,胸前也有些痛。大抵是方才硌的。海榴倒吸口气,用胳膊将自己撑起来,和阿八的背保持一些距离松缓。还是疼,就用胳膊肘在阿八背上砸了几砸。
所有气力都耗尽后,困意再次来袭。海榴重新趴回去,摆成烂泥,闭上眼睛。
等再次醒来,继续拳打脚踢发泄,吃吃喝喝补养。
……
黄昏时,海榴已经身处高高的雪山。
三年前的回京路上,听说往西能看到雪山顶,她弃了马车,打马向西,却不知是否方位不对,并未看到。
如今竟然身在其中,未免有些兴奋,即便是被劫持来的。
海榴从阿八背上溜下来,四下张望,难掩欢喜。
一望无际的雪山,她竟然真的身处其中。踩踩脚下的雪,咯吱吱作响。
用手去摸,冰凉凉,抓在掌心也不化,倒像玉雕的一般,晶莹剔透。
海榴一时忘了自己是被劫持,很是欢乐地玩了会雪。
阿八小声催促了几次,她就跟着走,也不再要阿八背着,在雪地里踩踏跳跃,似活泼小鹿。
西北冬日也会下大雪,虽会寒冷,但对小孩子而言,就是欢庆和玩耍的日子。
但是京城很少下雪。这两三年,海榴只见过一次飘雪,还是一闪而过,落地就化作了雨水,追觅不到半点痕迹。
这山上的雪,像西北大雪满地的时候。
但走在上面,就发现和西北的雪还是不同。
西北冬日下的雪,毕竟是虚浮的,现在脚下的雪,踩于其上,像土地一样踏实。
海榴看看天上,今日倒是好天气,艳阳高照。
忍不住问:“夏日也不化吗?”
阿八默默点点头。
海榴已经习惯了看他的回答,而不是听。
忽地醒悟自己还是把他当作哑巴,就用脚把雪踢向阿八,怒斥:“你又不是哑巴,做什么只点头!”
阿八听了,又点点头。
海榴又被气到,干脆蹲下,用手捏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雪球,举起来要砸阿八。
雪球举起来,看着阿八的脸,还没砸,更怒了。
“你!”
“你这个叛主的狗奴才,不许再这样看着我!”
阿八看着魁梧又凶悍,但是眼神却极为清澈,平日除了看万里,他的眼睛便只望着海榴,就是如今这样,直接又专注,毫无避讳。
以前,海榴当他是哑巴,觉得想必耳朵也不是很好,所以要紧盯着主子,才不至于错过吩咐。而且,他是个傻子,就像万里一样,什么也不懂,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像狗儿巴巴望主子。
可是经了那些梦境,和这近乎荒诞的劫持,海榴后知后觉,觉得这眼神并没自己想的那么天真。
可是阿八仍一眼不眨盯着海榴,脸上不自觉漾着欢喜的笑意。
海榴将雪球直接砸向阿八的脸,气急败坏地怒斥:“听见了吗!不许再这般看着我!不然就戳瞎你的眼睛。”
阿八丝毫未躲,雪球直击阿八面容,在他额头砸开,他才闭了下眼睛,然后抬手胡乱抹开眼睛上的雪。
等重新睁开眼,睫毛眉毛都挂着雪粒,脸上也是。
雪粒的浮影中,一张榴花娇颜,骄纵又艳丽。
哈邑儿人尊崇雪山神女,谓之“雪神”。
阿八亦是。他从小便知雪神的存在,却从未想过会是什么样子。可是这一刻,他心里忽然有了雪神的清晰模样。
只是,在此之前,他对雪神,只会敬着尊着。
这一刻,却生出别样心思,在心里横冲直撞,几乎束缚不住。
阿八低头,跪在地上,用手攒了雪,狠狠捏成一个头般大的坚硬雪球,然后转身,在雪地里跪行了三步,将雪球举起来,捧给“雪神”。
他之所以跪行了三步,是因为海榴倒退了两步。
她有些虚张声势地斥责:“你,你竟然还想用雪球砸我?我砸你的可没这么大!”
被这么大的雪球砸了,非得晕过去不可。
何况阿八的气力。
海榴又后退,却忘记脚下是雪而不是地,脚跟踢进最上面的浮雪,绊倒在地,跌了个屁股蹲,倒是不疼,但是有些狼狈地倒仰躺在了地上。
阿八追着爬了过来,巨大的雪球捧到眼前,海榴吓得眼睛无意识瞪大。
“砸我。”
海榴愕然,听到阿八又说:“主人生气,砸我。打我。”
阿八的脸从雪球后出现,是异样的潮红。
“不能戳瞎,眼睛要看,主人。不能断手脚,手脚要做主人的马奴。打我,行。”
他本是跪着的,说着话,忍不住俯身过去。
——纯白雪地上,美丽的雪神,幕天席山仰躺,如白茫茫雪际的皎洁月亮,如果抓不住,便要飞跑了。
阿八形容不出心内的动荡,却无意识越来越用力,手指都掐进了本已经捏的很实的雪球里。
可是雪球的冰冷,也平息不了心内之灼热。
他有些失神,说话的声音变低,低到似有似无。
“耳朵也不行,耳朵要听主人的吩咐……”
海榴反手抓了把雪,朝阿八扬了过去,嘴里骂,“你还有脸说!我让你放我回去,你听了吗?”
她扬雪时,阿八已经凑得很近,扬起的雪粒撒进了他眼睛,硌得难受,人就失了衡。
他将手里巨大的雪球扔往一边,急着去揉眼睛,整个人失去胳膊支撑,朝着海榴倒下来。
海榴惊呼,只来得及侧身蜷成一团,阿八整个人,就已经压在了身上。
实在是太重了,身下又是软绵绵的雪,海榴伸手,却找不到着力的点。
“快起来啊!”
可是这个笨拙的家伙,似摔懵了,竟然半天没动静,气得海榴又扬了好几把雪。
然后努力着去推阿八的脸,噼噼啪啪打了好半天,身上才终于一松。
海榴挣扎着坐起,拍打身上头上的雪粒,又摸摸右侧的脸颊。
右脸压在雪上,方才一片冰冷,如今抚去雪,又一阵子涨热。
将自己收拾了一顿,才发觉罪魁祸首,竟是躺去了雪地里,双手双脚乱抓,将周边的雪全往身上扒拉,倒像要将自己就地埋了一般。
海榴气咻咻走过去,用脚踢着雪“帮忙”。
但阿八身体巨大,埋起来着实不易,倒是让本就单薄的鞋子更冰冷了。
好没趣儿,海榴噘着嘴走开,张望山下。
因为大半路程都是被阿八背着的,还睡了一觉,导致海榴觉得才离开澧水河没多久,如今俯视,才发现澧水河已经遥远到,几乎只剩了阳光照耀下的一抹亮光。
竟已爬得这么高,离得那么远了。
本来还有些纠结,这下子,只能跟阿八先去哈邑儿,再图谋回来了。
也好,万一发现哈邑儿已经有了什么异变,也能早定对策。
海榴对着山下闷想之时,忽然起了风,阳光虽尚在照耀,脸上却开始如刀割般冷痛。
她缩着脖子回头,却不见了阿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