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花的人
柳也棠的两首歌都唱完了，尾奏刚刚收起，就有个大胆的学生扬声问：“学姐，我抢你的巡演票抢不到！看在咱们是校友的份上，能给我留一张吗？”
前排的校领导回头看了看，想把那个喊话的学生找出来，可是后面的人实在太多了，只好作罢。
柳也棠看向那个方向，笑着回答她：“下一轮巡演，我一定把这里选作收官地点，到时候，持明华中学相关证件，票价优惠，走校友通道入场，每个人都有位置！”
这一次，不止是那个学妹，台下至少有几十个人大声地回了句：“好！”紧接着是久久不息的掌声。
柳也棠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下台。
她没有看到，距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两个人一直注视着无比耀眼的她。
一个是满脸欣慰骄傲，和四周的老师炫耀个不停的李老师：“看见没，我的学生！还好那时候撞见她写歌，我没打消人家积极性！”
李老师身边的老师们都若有所思，附和道：“有点道理，看来我也得留意班上的学生，支持一下他们的兴趣爱好。”
“我们班好像也有个学生，一自习课就喜欢写东西来着……我得注意注意。”
李老师笑呵呵地听着周围人的讨论，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东西，刚要细想，又被搭话打乱了思绪。
大概是办公室门关没关的事吧，那都无所谓，反正楼里一个人也没有，不会丢东西。
另一个就是听完了两首歌都无法回神，怔在那里的晏今然。
他看着柳也棠在台上放声歌唱，显露出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光彩夺目。
在他的梦里，她从来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穿过了多年时光，一下子离他这么近，他却觉得甚至比从前更加遥远。
——
下半场的节目已经开始了。
柳也棠走到一直守在边上的叶仄身旁，搭着她的胳膊，心跳还处于加速的状态：“天呐，好激动，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叶仄腾出一只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调侃道：“看来，锦衣马上就抵押成门票差价了。”
柳也棠抬了抬下巴，发出得意的哼哼：“韩总刚给上调了制作经费，立刻挪过来，该省省该花花。”
她循着来路回到座位，走到一半，却看那个在短短三天内偶遇了三次的人，见她过来，脚步慌乱地避开了。
柳也棠见那个人刻意躲着脸，皱着眉问叶仄：“如果我没失明的话三十平方米以内就只有咱们三个吧？他这是在躲瘟神吗？”
叶仄摊了摊手，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可能……他喜欢的歌手是你对家？”
柳也棠思考两秒，很认真地反驳：“但是，我根本没有对家。”
叶仄把她的脑袋推正，让她目视前方：“那你就当是，他大学辅修道士，刚才掐指一算你们俩犯冲，所以紧急避险了吧。”
——
晏今然也不知道，在看到柳也棠走过来时，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躲远。
他明明才在心里预设着，重逢时应该是怎样的场面，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表情，说什么样的开场白，才能显得从容。
他应该看着她走近，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说好久不见，可是真到了那一刻，他却脑海中一片空白。
晏今然站在树丛的阴影里，试着调节自己的心跳，然而无济于事。
他想：这也许是今后十几年里，唯一一次打招呼的机会，而他就这样错失了。
晏今然的背紧紧地贴着墙面，有些发冷。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李老师打来的微信电话。
晏今然有些疑惑，刚接起，就听见那头很焦急的声音：“今然，你在哪儿？”
“在教学楼一楼，怎么了，老师？”
他听见李老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说：“快去看看大门口有没有蓝衣服送外卖的，我手机开静音，来了两个都没听到。”
晏今然远远地看见了颇为醒目的蓝色工服，正在大门口张望，一边快步走一边回他：“看到了，买的是什么？”
听了这话，李老师放心下来：“买的是花，尾号5900，你先抱着吧，照片就不用拍了，待会儿直接去送。”
他又问：“对了，看见她了吧？”
晏今然抿了抿唇，声音很低：“嗯。”
李老师的声音渐渐被加快的鼓点淹没：“对，刚好你们是老同学，派你去送再好不过……好时机已经错过了，就待会儿散场了再送吧……挂了挂了。”
通话被挂断了。
晏今然走到门口，拿到了快递员手里的花束，是香槟玫瑰，搭了一些小雏菊和薰衣草，包装纸是旧报风格，倒是柳也棠会喜欢的。
他道了声谢，抱着花走回去，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
当年恋爱时，他也没有送过柳也棠花，现在却以这样尴尬的身份，代别人转交。
晏今然突然有些忐忑：在并非好聚好散的前提下，她是否还愿意接受由他送出的花？
她会有什么表情呢，他现在的仪表还算得体吗？
晏今然越想，指尖越有点发颤。
他走到一楼的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照，镜子里那张冷漠中兼具少年感的脸，展出一个刻意的笑颜。
他倚着门边，远远地看着柳也棠和身边的人有说有笑。
褪去了年少的尘灰和狼狈，她的如今，变得如此斑斓、生动。
她相当一部分的狼狈都因他而生，而他却歪打正着地，在她走出阴翳的云开月明时，确认了自己不决已久的再次心动。
对此，晏今然觉得自己卑劣而虚伪。
舞台那边的欢歌，足以覆盖明华的每一寸角落，但他兴致缺缺，融不进这个沸腾的下午。
——
最后一个教师大合唱结束，伴随着再度响起的音乐声，几位主持人走上台，宣布进入合照环节。
柳也棠当然也在其中，她听到主持人叫自己的名字，匆匆走到台上，占了个左侧靠中间的地方，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过来几个礼花筒，在快门响起的那一刻，彩色纸片被喷到空中，纷纷扬扬地落在众人的身上。
“我宣布，明华中学艺术节暨四十周年校庆演出，圆满结束！”
男女齐声，配合着乍起的礼花，在庄重的同时，又多了一层繁华落幕的感觉。
气氛瞬间被推至高潮，在黄昏初至的霞云和斜晖下，所有人抛弃了秩序，站起身欢呼。
柳也棠和涌上来的学弟学妹们分批合影，聊了几句，耗了点时间，他们随即就跟着各自的班主任，拿上椅子回到教室去。
李老师的班级缀在最后头，他眼见着操场上没什么人了，走到柳也棠身前，还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打算叫人给你送花的，但是时间给错过了，我让他现在给你送来吧？”
柳也棠倒有些意外，笑道：“还有花拿？太感谢啦。”
她左右望了望，没看见有谁抱着花，又问：“老师，谁那么幸运，从您手里拿到了这个任务？”
李老师眼珠转了转，说：“我这就叫他过来，你等两分钟，我得先带学生回去了。”
柳也棠并不在意，挥了挥手和他告别：“嗯，老师拜拜。”
李老师如释重负，连忙趁着两位主角还没碰上面，带着学生跑路。
柳也棠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疑惑：怎么走得这么快？
她看不到的是，李老师迅速拿出手机，给晏今然发了一条消息，言简意赅：来。
——
柳也棠注意到周围都没人了，那人也不可能从地里冒出来，决定慢慢往回走，就当是迎一迎。
夕阳正是光最浓的时候，照得橡胶跑道都变了颜色，她低着头，沿着最里圈的跑道走，一时好像找到了上学时散步的感觉。
和叶仄挽着的胳膊突然被扯了扯，柳也棠头也不抬：“怎么了？”
叶仄语气古怪：“两个好消息。”
柳也棠尾音上挑：“哦？”
“第一个好消息，那帅哥正脸比背影还帅，我刚看清的。”
柳也棠来了兴致，抬起头：“第二个？”
随着她的目光所及，叶仄的声音和她的声音一起一落：“……他好像又掐指一算，你们俩实则是天作之合？”
这次语气古怪的换成了柳也棠：“我看未必。”
她怎么就想不到呢，多次和她擦肩而过的人，曾是她远远地看，都能在一群人中精确认出的身影。
柳也棠多熟悉那张脸啊，在九年有余，总计千百个梦里，她梦见过的，是虽然看不清，却依然笃定的存在。
她停住脚步，眼看着那个人抱着花，越走越近，最终在她身前站定。
柳也棠与他沉默着对视，他的眉眼还与记忆中的一样好看，不笑时清冷淡漠。
这一眼，煽动她久无波澜的心，再度涌起不可平息的浪潮。
在幻想着能够重逢的那些年里，她为不可能到来的那一瞬间，编造了几十套台词，耗尽了年少的眼泪。
可真的到了这时候，她只是把花接过，然后扬起一个只有自己尝得到苦的笑：“好久不见。”
晏今然又两手空空，垂落在身侧，他眼中的柳也棠，眼神平静，笑得那样释然。
在霞光熏暖了天地，晚风悄然来临的黄昏时刻，面对面地站着，他放弃了一路走来时费心组织的语言：“好久不见。”
他蜷着手指，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柳也棠想，如果他再多说一句，她的眼泪一定会流出来。
叶仄早就悄悄溜了，偌大的操场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看着曾经相隔万里，如今近在咫尺的人，柳也棠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
她本来有很多首歌是为他而写，现在却只觉得近他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