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盘
视野中只有一片朦胧的模糊影像，耳朵里也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周围并不十分安静，却一个字也听不真切。
言薇感觉冰与火一同在她的身体里沸腾，寒冷与灼热不停碰撞。她很想睁开眼睛，很想醒过来，她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身上还背负着很多责任，她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怎么样了？”
“唔……”沈林夕眯眼盯着温度计看了几秒，沮丧地摇了摇头，“还是低烧。”
房间里顿时变成一副静止画面，只剩下点滴还在锲而不舍地往下流。
言薇脸色苍白虚弱，嘴唇干裂起皮，眉头紧皱着，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看着她迟迟不醒，安莱也分外憔悴，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我给她擦擦身体，小莱你去找医生拿下一瓶针水。”沈林夕道。
这里是中北镇唯一一家医院，但医生并不多，更因为冬季流感严重，到处都缺人，很难顾得上每一位患者。
昨天晚上回来后言薇便病倒了，三个人一起把她带到医院里，轮番照顾了一晚上，但直到今天早上，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医生只说：“可能是太累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安莱走出房间后，沈林夕去接了盆热水，有些生疏地帮言薇擦了擦身子，不敢动作太大，既希望她快点康复，又害怕惊扰她休息。沈林夕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拥有如此矛盾的心理。
直到她在言薇上衣里摸到了个十分硌手的东西。
沈林夕动作一顿，瞬间涨红了脸，花了好几秒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才缓慢地掀开言薇的衣服，嘴里疯狂念叨着对不起，随后轻轻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块巴掌大的长方形机械硬盘，表面印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数据和编码，还带着言薇的体温。她不明白言薇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东西整日揣在怀里，她从没见她拿出来过。
翻看背面时，沈林夕才找到了唯一一串她看得明白的字：A005。对于离开中心城一个多月的她来说，这实在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编号，恍如隔世感像潮水一样扑过来，她总觉得那里的一切似乎已经离她很遥远了，觉得自己的余生大概都会在这个充满风沙的小镇度过。
但言薇出现了。她还是那样平和温柔，如果没有看见这块硬盘，沈林夕也快要忘记她来到这里的目的了。
“言薇，”她把那块硬盘重新放回原处，坐在床边，望着床上一整夜睡不安宁的好友，轻声说：“我知道你很累，但好多人都在等你，你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对不起，但是，快醒过来吧。”
中午放学后，陈瑜先回家做好了饭菜，打包好后才赶往医院。他走入房间时，宇宙军的小姑娘安莱已经趴在另一张床上睡午觉了，医生在给病人拔针，沈林夕则站在一旁，神色有些疲惫，见他来才抬起头笑了笑。
“怎么样了？”
“已经退烧了，现在算是重感冒。刚刚醒过一会儿，现在又睡着了。”
“嗯，让她睡吧，你先吃饭。”陈瑜也找椅子在沈林夕身旁坐下，把保温壶递给她。
热气腾腾的饭菜让人食欲大振，沈林夕一边吃，一边低声说：“没想到照顾人那么辛苦，陈瑜哥，以前真的谢谢你了。”
陈瑜吻了吻女孩的头顶，笑道：“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这种话吗？”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忽地察觉到沈林夕的数次欲言又止，于是偏头看向她，问：“夕夕，在想什么？”
看着陈瑜的眼睛犹豫片刻后，她还是问了出来：“你知道言薇和A005是什么关系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她一直把一块硬盘带在身上，上面印有A005的编号。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但肯定被她看的很重要。”沈林夕的目光落回言薇的脸上。
“A005的硬盘？”陈瑜的音量陡然拔高，惊讶地转头望着沈林夕，“那块硬盘，现在在哪里？”
沈林夕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呆呆地眨了眨眼，答：“当然是在言薇身上。”
未等陈瑜作出回应，床上的言薇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脸色依然很差，声音也十分虚弱：“陈瑜，你知道这块硬盘意味着什么，是吗？”
两人的视线一齐落在言薇身上，她拿出了那块泛着金属光泽机械硬盘。见她努力要坐起身，沈林夕连忙伸手扶了扶。
而陈瑜则紧皱着眉，把硬盘接过来仔细翻看一遍，随后抬起头，神情凝重地看着她的眼睛，这是与言薇重遇的这些天以来，他头一次感到不安，顿了好一会儿才问：“这东西，是自然取出的，还是强行？”
言薇的嘴唇干裂，连着喝了几口水后才好一些。这两秒间，她的脑中再次被迫回忆起爆炸发生那一晚的种种场景，胸腔微微震颤，开口答道：“……强行。”她难掩慌乱地望着陈瑜，无论再怎么掩饰，心中的急切也一点按捺不住。她太想知道一个确定的情况，无论好坏，她都必须接受。
“我大概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了，”陈瑜垂眸，很轻地叹了口气，把硬盘还给了言薇，继续道：“这里面储存的是李湛明的行为记录，相当于他的记忆。按理来说，他不会被任何除他自己外的系统接管，但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暂时的入侵是有可能的，你可以想想，如果是你拥有了这个入侵的机会，你会做些什么。”
言薇皱了皱眉，片刻后，抬眼对上陈瑜的视线，哑声回答：“删掉他的自我意识。”一个没有过去的，一片空白的武器自然更易于被外界掌控。
听见她的话，陈瑜一愣，随即扯了扯嘴角，看向言薇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你把他的记忆称为自我意识，言薇，你真的觉得他是一个人吗？”
“不，无论客观还是主观来看，我都知道他当然不是人类，但谁也不能否认机械人不会拥有自我意识。”她偏了偏头，苍白的脸颊浮现出很小的酒窝，“陈老先生研究情绪模拟系统应该花了不少时间吧，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她话音落下，陈瑜摇头笑了一声，叹道：“言薇，我突然很庆幸，还好这个人是你。”
沈林夕在一旁听得十分紧张，抓住陈瑜的手急切地问：“那现在该怎么办？A005没有了记忆，岂不是认不出言薇了。”
陈瑜反握住女孩，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随后看着言薇道：“无论记不记得，他都无法违抗你带有强制性语气的指令，他把硬盘取出来，就是给你帮他恢复记忆的机会。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只有一天的记忆储存，当初我父亲设置时可能也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况。”
言薇琢磨了一会儿，迟疑道：“你的意思是，现在每到新的一天，他的意识都是空白的？”
陈瑜点头肯定。
随后两人都沉默下去，气氛陷入寂静许久后，沈林夕看了看这两人的沉思模样，忍不住轻声开口：“言薇命令他把硬盘装回去不就行了吗？”
“……确实是这样，需要你主动去找他。”陈瑜对言薇说。
“其实不用主动，只要回到中心城，他可能就会自己来找我了。”她略显尴尬。
“为什么？”沈林夕有些不解。
言薇抿了抿唇：“我被联盟通缉了。”
沈林夕大惊，这才弄明白言薇和安莱来到北区的来龙去脉。
话到此处，言薇对着沈林夕笑了笑，语气是和往常一样的坚定平和：“没事的，我在这里已经得到了超出预期的东西。后面的路，我大概知道该怎么走了。”
连着打了四天点滴，言薇终于痊愈。她如今身无分文，医药费以及与安莱的伙食费只能全靠陈瑜和沈林夕。
在患上辐射病前，沈林夕读的是美术学，虽然再回南区的高校上学是不可能了，但她自己掏出积蓄开了个很小的画室，喜欢画画的孩子可以来画室跟着她学习。即使收入微薄，但加上陈瑜那份，已经够两人在中北镇安稳生活了。
言薇与陆卓信联系过一回，告知了对方生态园以及宇宙神的情况，但归期仍未确定，她还需要知道更多的信息来确保后续计划的万无一失。
几番犹豫后，她还是腆着脸去找了吴善文校长，寻求一间空置的屋子。在北区想要做专业的生物实验是不太可能的，但确定神树到底是哪个部分能净化土壤还是可以办到的。吴校长听她说完自己的目的和需求后欣然应允，把学校的一间空教室给了她，于是言薇在集市的废旧物品处理处找来了几个花盆，分别贴上标签，开始了她在北区要完成的最后一件事。安莱则义不容辞地申请成为她的左膀右臂，虽然时常好心办坏事，惹得言薇无奈发笑。
有了第一次入园的经历，接下来的几次言薇和安莱都十分顺利，除了脚上被实实在在磨出来的水泡，没有再遇到其他困难。
尽管已经确确实实地经历过，但每一次进入生态园，被一碧万顷的绿色围绕着，仰头看见那棵巨大神树时，她们仍旧会因自然的伟大力量而感到无比震撼。言薇莫名地想起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言树先生是一个很喜欢思考哲学的理科学者，对着年幼的女儿输出过许多高深玄妙的意义。但在那一刻，她却只能想起那一句——对人类而言，绿色是弥足珍贵的。
言树存在的意义是自然，是这片绿色，那么言薇的呢？
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学着思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