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
在两位大夫的指导下，宇宙军的人开始将研究部送过来的植物进行初步的加工和分类，每个人都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自己的工作，不出两天便完成了药房的最后一项工作。
在言薇的预料中，起码要个三五天，药房才可能迎来第一位敢于试验的患者。但这一次事情却出乎她的预料，一切准备就绪的第二天，一个年轻男子便登门了。
“我听说，这里有治疗辐射病的新药？”这男人胡子拉碴，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眼睛里布满血丝，黑眼圈很重，看上去像是许久未合眼，面容蜡黄，憔悴不堪，瘦得像个骨头架子。
安莱呆望了几秒，言薇立刻从台后走出去，“是的先生，就是这里。您是何医生介绍来的志愿者吗？”
没什么神采的眼珠在屋内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言薇身上。
“嗯，具体要怎么服用。”他没有问药物相关的任何问题，径直走向沙发坐了进去。
安莱不安地与言薇对视了眼，言薇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后坐到男人对面，给他递了杯水：“何医生跟您介绍过我们的药的具体事项吗？”
男子抬起头，掀起眼皮，“要注意的事情他都跟我说过了，我都能接受，你们拿药来吧。”
言薇看向安莱，女孩立刻把合同和汤药一起端过来。
“这药需要每日服用，早中晚三次，考虑到您家里可能没有熬制的工具，我们的保温杯子可以装两次的分量，您每天需要过来一次。”这男子太过直接，言薇便也不跟他多言了。
男人迅速在电子合同里签了名，瞥了眼那深褐色的苦臭汤药，浓密的眉皱起来，一边端起来，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嘀咕：“还真跟毒药一样……”
他一口气把药喝光，重重地放下杯子，在桌上砸出了不小的声响。
言薇和安莱都十分紧张，仔细盯着他的神情，言薇瞥了眼合同上的名字，开口道：“卢先生，您先在这里坐一个小时，身体又任何不适都要及时告诉我们。”
安莱立刻飞奔进药房，让两位大夫准备下两次的汤药。
含了颗糖果，口中的苦味散去后，卢先生的表情明显一点点放松下来了，甚至有种如蒙大赦之感。
满室沉默，言薇也没有开口，只当这男人确实寡言。
但忽然间，她听见他开口道：“我的……爱人，在两个星期之前因为辐射病去世了。”
言薇略微一怔，抬头看向他，一时间无言，只能轻声道：“抱歉……”
男人对她的话没有反应，只垂下眼帘，无神地望着空荡荡的杯子，“我和她就是在医院里认识的，我们约好要一起度过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候，但她，她，没挺过来……她很怕冷，一直很想穿裙子，很想晒太阳，但夏天……”他再度沉默下去。
不知是不是已经悲伤得麻木了，他的情绪和絮叨般的叙述都显得尤为平静，如同被冻在冰面下湖。
“你要带着她的那份活下去，是吗？”她试探着道。
卢先生看了她一眼，突然惨然一笑，“小姑娘，你没有深爱过的人吧？”
言薇一噎，不知该如何回答。
“除了她，我早就一无所有了。很多时候我只想一了百了，去陪她，不管在哪都好，只要她不那么孤独，”他淡淡地说，“但你知道她闭眼睛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她叫我好好活下去，叫我替她晒晒明年的太阳。”
“但你说，中心城什么时候真的出过太阳？”
卢先生把保温壶包裹在外套里，重新走入寒风中，离开了。
言薇站在窗台前，盯着他缓慢的步伐看了好一会儿。
她想，她也有深爱的人，但他永远不会面对疾病和死亡，最后要独自留在世界上的人，注定不会是她。可她不想叫他好好活下去，她不想给他这样的祝福或诅咒，她只希望他没有枷锁没有束缚，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余生。
下午时又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患了病，女儿原本非常抗拒让母亲成为这种未知药物的试验品，但实在拗不过母亲的坚持，既生气，又心酸，最后还是陪着过来了。
见了那杯堪称恐怖的汤药，差点拔腿把人拉出去，大惊小叫地嚷着要举报。
惹得安莱差点跟她打起来。
言薇和那位母亲一起充当和事佬，分别拉着安抚了半天才让两个气血方刚的青春期女孩冷静下来。
那位母亲留着短发，看上去年纪不算大，只是或许因为饱受辐射病的折磨，她的面容远比同龄人沧桑得多，整个人显得很疲惫，但看向女儿时眸中却依然闪烁着浓浓的爱意。
言薇连忙把话题拉回正轨，“这位女士，怎么称呼您？”
“我叫章银安，这是我女儿，章宁，”章银安朝言薇笑了笑，“我们听说了郑医生的志愿者募集之后，商量了两天，还是下定决心过来了。”
言薇轻轻看了眼一旁心情明显不太好的章宁，忽然有些怀疑这位女士口中的“商量了两天”是不是掺了水份。
她真诚地建议道：“章女士，这毕竟不是小事，还是希望你们能考虑好，最好和家人保持一致的决定。”
愿意来的患者不多，毕竟是打着反叛军的旗号，能有人来就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但言薇还是不愿看见这样的场面。
章银安陷入沉默，章宁却开口了：“我没有意见，都听我妈妈的……”
安莱直接对她说：“你有什么顾虑，要说出来我们才能给你解决呀，我们不收钱，又不是图你什么。”
言薇也道：“对，我们只希望这个药能真正帮到你们。”
“这种做试验品的事情，也算是想帮我们吗？”章宁抬起头，咬着唇看向言薇，目光里满是质疑。
言薇大概明白这孩子在顾虑什么了，于是温声说：“章宁，患者们都不是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这种药早在北区就已经被很多辐射病病人服用且生效过了，但它在东区，在中心城是头一次出现，大部分的人不信任是很正常的。所以我们才招募志愿者们来开这个头，你能明白吗？”
安莱始终觉得言薇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这种错觉在此时越发深刻了。她看见章宁的神色有明显的松动，甚至转头看向了自己的母亲，仿佛想要求证。
章银安点头，对女儿微笑道：“宁宁，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她又抬手摸了摸章宁的头，温柔又郑重地说：“妈妈一定能陪你长大。”
虽然全程眉头紧皱，但章银安最终还是把杯子里的汤药喝的一干二净了。事后她又询问了言薇许多需要注意的事情，待听完忌口后，章宁再次惊诧大喊：“那么多东西不能吃？！”
言薇连忙说：“少吃少吃，不是不让吃，但可能会对药效有点影响。”
章银安敲了敲章宁的脑袋，故作严肃道：“要听医生的话。”这话搞得像吃药的人是章宁而不是她。
言薇再次连忙干笑着说：“我不是医生，只是转述。”
送走了母女俩，言薇与安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药房的经营渐渐驶入正轨，虽然一天只会过来一两位新患者，甚至有时一个人也没有，但宇宙军为辐射病患者免费送特效药的消息已经不仅限于医院内，在整个东区也渐渐传开了，但大部分人对这件事都还处于观望状态。辐射病毕竟是事关生死的绝症，宇宙军此前的名声也说不上好。
但与此同时，药房的门卫也来工作了，必须对来访者进行严格检查，防止有任何心怀不轨的人进入药房。
——
“你来做什么？”
特殊机械部一队基地内，李湛明转过身，平静的目光落在谭仕敬身上。
“拿一盆花。”他回答。
基地里昏暗的光线和冰冷的空气让谭仕敬的身体忍不住地有些发寒，他全神贯注地端详着眼前的机械人，试图找出他与以往的不同，却无果。他在任何人面前似乎都是这样的。
但他有意寻找过有他与言薇一同出现的监控视频，尤其是一个多月前的。A005在那个年轻女人面前不是这种气质，谭仕敬花了漫长的时间和耐心，终于确定了这个事实。
“一盆花？”他嗤笑一声，“我不知道机械人还有养花的心情。”
A005的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但他再开口时，语气却有了变化：“以前没有，现在有了。您是要阻止我吗？”他微微偏了偏头，那双盯着谭仕敬的眼睛像是黑色的玻璃珠。
事到如今，他能阻止吗？
“我只想听一句实话，那场爆炸发生之前……不，在我让你接近言薇之前，特殊机械部的所有机械人，包括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服从我的指令？”谭仕敬面无惧色。
“特殊机械部的所有机械人，服从的是控制室里中枢计算机的程序指令，不包括我。”他回答。
谭仕敬的声线微微发颤，“那你听谁的，你到底，听谁的指令？！”
A005不会明白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大的情绪震动，也不会对此花费电能去进行思考，他只是冷酷而客观地给出了回答：“在言薇之前，我不听从人类的指令。”
“就像……执政官？”
A005静静地望着他，“就像执政官。”
这一次谭仕敬停顿了许久，久到李湛明已经抱起了那盆花，从天台走下来，才听见他开口：“言薇不是你能养活的花。”
“我负责养她的花，不是养她。”李湛明感到不解，也猜不出他话里有什么隐喻。
“她会随时牺牲你，你不可能再有自由，你的存在也不会有意义，你只是她的工具。”
“那又如何呢？”他很困惑地看着谭仕敬，淡淡地说，“人类的文明和历史告诉我她的行为是值得牺牲的，这不就够了吗。我不需要意义，谭部长您忘记了吗，我只是一个，机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