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算了?”吴春莲恨不得反手给儿子一巴掌,“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大抵是嚣张跋扈惯了,吴春莲压根没把何微云放在眼里,“今天老娘把话撂这儿,不给钱?那我就在你们何府不走了,到时候叫过路的人都来看看,你们何府是怎么欺负我们娘俩的!”
何一使力按住她,吴春莲立时嚎叫得如杀猪一般,直剌剌地刮人耳窝子,苏忻羽哼笑了一声。
许久不见,这人的泼妇行径一点没变。
“小白眼狼你还有脸笑?”吴春莲恨得牙痒痒,“你跟你那个娘就是一个样,都是天生的贱货!我说什么来着,你那短命的爹都是被你们母子俩克死的!”
“你个小野种,我当年赏你一口饭吃,你就该感恩戴德!不然哪有现今的好命,要我说这老天爷也是长了眼的,你那个娘在京城攀高枝不成,生了你这么个丑东西哈哈哈……”
“闭嘴!”
眼见着她狗嘴里再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了,何微云上前一步喝止了她,轻轻将苏忻羽拽到了身侧。
吴春莲一哽,眯着眼上下打量何微云,笑了一声,“你这个何家千金也是没长脑子的货,他没跟你和老爷说起过吧,他娘在京城的那档子事,哎呦!”
苏忻羽怒极攻心,竟直直抄起手边的一只景蓝玉的瓷瓶照着那座下的吴春莲砸过去了。这一下砸的不轻,瓷瓶四分五裂,地上嚣张气焰正盛的女人捂着头连连喊叫,说被砸得头破血流不为过。
“你……你个天杀的狗种,疼死我了……”
苏忻羽从未如此平静,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眉间崎岖的疤痕,何微云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偏头轻声询问:“她当年也是这样打得你吗?”
当年?当年不是这样打的,苏忻羽下意识摇了摇头。
*
苏忻羽的娘病死那年,他九岁。
说实话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的爹娘是什么相貌了,最深的印象是母亲坐在檐下为父亲缝线补衣,抬起头温声嘱咐他慢些玩,当心摔着。
吱呀一声,抬头去望,戴着斗笠的身影挤进了门,苏忻羽欣喜地跳上去,苏父弯腰接住了他。
“羽儿今天有乖乖陪娘亲吗?”苏父摘下斗笠,苏母过来为他褪下沾满尘土的外袍,“今日可还顺利?”
在清脆稚子音回答“有,娘亲今天比昨天多吃了半碗粥”的间隙,苏父笑着答:“一切无恙。”
他们的屋子没有何府大,但很宽敞,娘亲在厨房做饭,父亲在院子里晾晒一些药材,他调皮地蹦着玩,苏父一副焦急的样子,让他别踩着地上的药材。
他当时也像王新吉一样胖乎乎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头上有与常人不同的胎记。
平和的日子终结在他七岁的时候,官府的人肃着一张脸,来家里通知苏母去义庄认人,苏忻羽记得,村里的人当时说他爹死状凄惨,身首异处,不知被砍了多少刀。
他娘回来做了两身衣裳,都是素白色,苏忻羽当时尚且不明事,还觉得这衣服不是太漂亮,穿得很不乐意。
直到跪在那小土包前,他娘说爹就在里面,下葬的时候没下雨,只有秋风呼呼地刮,刮得人心生彷徨。
“太惨了……这是惹了仇家了……”
“造孽哟,这孤儿寡母的,苏家媳妇命太苦了!”
“或许人家说得也没错,你看那孩子额头上……唉,难说,难说……”
苏忻羽被母亲领回家,他娘不缝衣裳了,开始织布做匹,他有时出去疯玩,回家的时候他娘也不管他,对着他也很少笑了。
那一年到头,寒冬的第一场朔风刮起来的时候,他娘病倒了。
檐下的小塌还是他爹夏天的时候挪出来的,母亲时常在那里歇息,如今却倒在了屋里的床上,大雪夹杂着雨滴袭过来的时候,苏忻羽搬不动软榻,只能手忙脚乱地拖着床铺被子往屋里跑。
床单长长的拖在地上,险些绊倒他,幸好来送饭的邻居王大娘拎了他一把,急急把窗户和门关上了。
苏母昏昏沉沉醒来,咳了几声看清楚桌旁张罗着饭菜的王大娘,连忙感谢。
“唉,先起来把药喝了,快点把病养好,小羽还等着你照料呢!”
苏母眼神转到桌边趴着喝粥的苏忻羽,眼眶一下子红了,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声音低哑着:“小羽别哭,娘过几日就好了……”
咸涩的眼泪滑进嘴角,苏忻羽倔强地没出声,他真的以为娘亲很快就能病愈了。
邻居王大娘虽然常来照看,但毕竟不能时常帮忙,七岁的苏忻羽开始学着生火做饭,磕磕绊绊下来,倒也都能上手了。
纪州的雪盖得最深的时候,苏家西堂屋的房顶漏了,但母子两人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村长叫住去后山挖野草的苏忻羽,给了他两斤羊肉,又塞了几颗白菜,苏忻羽脸蛋被冻得通红,抱着满怀的东西噔噔噔地往回跑。
他娘裹着两床被子,仿佛被压得密不透风,沉沉地昏睡着。
“娘!娘!你快醒醒,村长大伯给我们粮食了,我们有肉吃了!”
他跪在地上推娘亲,他娘被推得摇摇晃晃仍不见醒,小小的男孩瞬间慌了,囫囵扔了怀里的东西哭喊,他娘在他嘶哑的哭声中终于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羽儿,怎么了?别哭,别哭……”
还冰冷的脸蛋上挂着热泪,苏忻羽擦了眼泪,笑着抽鼻涕,“娘,你等等,我去把肉煮煮。”
他虽然劈不了柴,但能捡一些小的枯枝烂叶,堆一起也能勉强生火,将肉煮好,蘸了点他娘春天腌好的酱吃得也香。苏母迷迷糊糊地吃,很快又不省人事了,苏忻羽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又掖好了被角。
他揉了揉发疼的小膝盖,马不停蹄地又跑出去了,趁着火还没熄,他得烧些热水,天太冷了,洗衣服的水一下子就被冻成冰了砸也砸不动,可费事了!
他自己生火也不容易,所以趁着时候会将衣服床单过一遍水,七岁的小孩也不懂能不能洗干净,只知道洗完晾干就好。
他身子小够不着灶台,也够不着晾衣服的麻绳条,只能把两张木椅搬出来放上,这边爬上去下来,噔噔噔跑到那边再爬上去,稚子力气小哪里拧得动衣服上的水,七歪八扭挂上去的衣服在寒冬腊月都吊着几根长长的冰锥,衣服也都硬邦邦的。
王大娘来的时候哎哟了几声,帮忙又给洗了几次衣服,还收拾了东西。
他娘清醒的时候说别劳烦王大娘了,她给煎药送药已经够不容易了,再这样别人会说闲话的,苏忻羽点点头说知道了。
只是其他还好,他做的吃食老是半生不熟,母子俩一同上吐下泻的情况不算少,好在捱过冬天,苏母的身子日益好了起来。
虽然看着面黄肌瘦,远不如之前秀姿丽容,却也能站起来做事了,苏忻羽已不是之前无忧无虑疯玩的小孩了,他看着苏母收拾屋子,做杂活养家,慢慢也看会了些,起码饭能做熟了。
苏忻羽知道爹回不来了,但还有娘,娘亲的病都好了,虽花了不少银两,但总归是痊愈了。
哪知道天一冷,他娘倒在床上又起不来了,毕竟长了一岁,苏忻羽冷静了不少,这次他自己也能去抓药煎药了。
眼看着要过年了,积雪渐融,他娘喝了药说:“小羽,我们也该去买点年货了,让你王大娘领着去镇子上买些你爱吃的,多买点。”
她塞给苏忻羽一小袋铜板,把半大孩子交给了王大娘,苏忻羽什么也没买,只抓了他娘的药。
王大娘倒是买了些,还特意给他娘去首饰店带了东西。
除夕的时候,家家户户鞭炮声,银装素裹上覆了一层扎眼的红,苏母倚在床边,脸色白得像纸,让苏忻羽过来,她给他梳头。
“娘身子不争气,把你爹留下的钱都花的差不多了,今年买新的棉衣都是奢望……”
她捂着嘴低低地咳了几声,又抬起头,“娘给你梳个发髻,男孩子长大了都要这样绾发的,然后戴冠,娘今日就给你束个冠。”
苏忻羽低头去看,木梳旁放着的就是一顶精巧的束发小冠,看大小应是给少年人戴的,对此时的苏忻羽来说未免还有些大。
但他娘要为他戴,他自然不会拒绝。
“今日为你正冠,便是要你日后君子端清,磊落雅正。”
他娘的手很巧,很快就给他戴好了。
男子十五束髻戴小冠,二十行冠礼,“娘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娘死在了正月十六那天,苏忻羽一深一浅地踩着雪水,敲响了王大娘的房门。
他娘已经睡了两天两夜没醒了,怎么摇都不肯起来吃饭,也不理睬他,王大娘暗道一声坏了,丢下手里的伙计冲了过去。
苏家已经没有主事的人了,丧事是几个有威望的长老让村镇上的人凑的银钱来办的,王大娘翻出之前的纯白孝衣给苏忻羽套上,带他去爹娘墓前磕了三个头。
九岁的孩子,眼泪都快流干了,北风一吹,眼睛上差点结了一层薄冰,本来娇嫩的脸蛋也被冻得发青发肿。
好在天气开始暖和了,乡亲们愿意给他一份饭吃,但苏忻羽没钱,他一个九岁的孩子长得快,没人给他缝衣服烧火,他也没法去上学堂,王大娘去找村长和里正商量,得找个人照顾苏忻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