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姝离开
义钧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家中漆黑一片,并无烛光灯影。
往常这个时候,他姐已经在屋里择药,等他回去。
清早的时候,何府就派人将姐姐请了过去,一整天都没有回来,再想到那个不讲信用的苏忻羽,少年眉头不经意间蹙起。
“回春堂关门了?”义姝提着灯笼走近,肩上厚重的大氅压得她有些喘不动气。
“关了。”义钧回头看她,“何家人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义姝避开他,慢悠悠走进了房间,点开了灯。
屋内堆放着各色草药,无外乎许多是她每日研究的,义姝看着桌前跳跃的烛光,目色沉沉。
她在何府一天都是学了些宫中最基本的规矩。
何微云复杂的面色似乎还在她眼前,“娘娘事危,情态紧急,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
她以伺候惠妃娘娘的名义进宫,照料她腹中胎儿的安危,免受有心之人陷害滑胎。他们姐弟二人对报仇之事一筹莫展,何微云此举无疑是最合适不过的机会,她岂能错过。
“娘娘有孕在身的消息并未声张,但高墙难测,娘娘既然已经有过几次意外,有可能已经被恶人得了消息。你此次前去就是要护住娘娘和她腹中的龙子。”
何微云的侧脸在冬日的暖阳照射下蒙着一层金色细纱,“……若真保不住胎,也要让娘娘贵体安康,千万不能落下恶疾。”
“义姝?义姝!”
“什么?”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义钧皱着眉头看她,“何府出事了?”
“没有。”义姝正色道:“何小姐让我去京城。”
“去京城?”
“对,抵京入宫,去惠妃娘娘面前伺候。”
义钧罕见沉默了,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伤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一旦去了京城,前路就变得艰难未知了。
“我会尽快启程,香草她们几人尚能在回春堂看诊,你就待在纪州城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消息。”义姝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
她在回春堂收过几名女弟子做徒弟,回春堂的经营尚且不用操心,义钧这个弟弟,她倒是放心不下。
不同于刚逃到纪州时的那副落魄模样,义钧这半年身量抽的比苏忻羽都快,他干的是体力活,又偷偷习武,如今可谓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
他早年随难民乞丐辗转,除了没有害人性命,抢掠偷盗都干了个遍,性格恶劣,加之仇恨在身又难免行事冲动,甚至打过直接去京城刺杀孙志文的主意。
义姝担心他鲁莽坏事,嘴上一直在叮嘱他,义钧被说的有点烦,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他和义钧本来也没什么情义,严格来说只是刚认识了半年的人,这次分别的伤感可以忽略不计,只是他姐能去京城报仇,他却只能蜗居此处,难免郁闷几分。
冬夜寒彻,街巷里的犬吠声都少有,义钧蹲坐在屋檐,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一般,拿着一把匕首百无聊赖地玩。
“夜黑风高处危机四伏,你倒是好兴致。”
义钧闻言回头,苏忻羽正站在他身后,神情似闲云野鹤般随意,他甚至都不知道苏忻羽何时上来的!
义钧面色难看了几分,出言讥讽:“姑爷仕途正盛,美妻在怀,这么晚还出来散步?”
苏忻羽没什么反应,好似不恼,“义姝进了宫就能与太医院的人打交道,我们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我们有什么计划?”义钧一头雾水。
苏忻羽沉默片刻,“忘了告知你。”
义钧:“……”
“孙志文的大徒弟是太医院王睿锴,他出身太医世家,其母亲与何府打过很多交道,你如今只需静待佳音,运气不好的话可以进宫做个太监。”
义钧抬头看他,“运气好呢?”
“运气好的话……”苏忻羽笑了一声,“加官进爵,手刃仇人。”
*
第二日一早,义姝出城赴京。
何微云从回春堂回来后,径直去找了秦暖涵。
“我已经和苏州那边你的父兄互通了信件,待春节过后你身体养好便前去苏州。”何微云俯身瞧摇车里酣睡的小婴儿,觉得非常新奇。
床边燃着火盆,秦暖涵戴着抹额正喝着补汤,闻言嗯了一声,“你我送往岳府的信犹如石沉大海,如果他不同意和离,我便没有出城行官道的通关文书,这怎么办?”
何微云掀了掀睫毛,“临近过年,官府都不出据文书了,这事你先别操心,待过了春节我替你去办。”
“好。”不知为什么,何微云的话总能让她的心安定几分,秦暖涵喝完汤也凑在摇车旁,摸了摸婴儿滑嫩的脸颊。
“多可爱。”何微云笑了一声,“长大一定是个玲珑水灵的好孩子。”
秦暖涵眉间也多了几分笑意,“我只求她安康。”
“可怜我这女儿,出生便注定随我离开父亲……”大约是刚生产完,秦暖涵常常伤感自怜,说不了几句就落下泪来。
何微云生怕她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怪也是怪岳钦阳,孩子这辈子不认她亲爹才是最好,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只怕孩子没有父亲,我愧对她。”
何微云有心说她去了苏州还可以寻良婿,动了动嘴还是没说出来,虚伪如岳钦阳,秦暖涵或许再无法相信世间真情。
苏州秦家父兄的信件给小婴儿起了秦嘉亭,取“嘉尔亭亭质”之意,小名唤作荣荣。
腊月二十七这天,何府名下所有店铺都关门上锁,纪州城里贴对联燃爆竹。
秦暖涵细心地把自己和孩子都包裹严实,才出了房门去走走。
她经了这一遭人祸,何母心疼坏了,这些日子关照她胜过何微云,心思全在她们母子身上。听闻她要出来透透风,连忙也带了一伙随从出来与秦暖涵一块,顺带开导她这个干女儿。
义姝已进宫数十日,今天捎了书信和银子回纪州给弟弟,信里提到宫内诡谲,她还未见到杀父仇人,而且那孙志文好似暗中在打听当年义玉成遗孤,再三警告义钧不要轻举妄动,还提醒要去年终年去需何府拜访。
义钧想到苏忻羽那张脸,对何府的抗拒又多了几分。
但他最终还是来了,不只来了,还听了邻居大娘所说应该给东家准备的年礼去的。
他身高腿长,伟岸昂藏,甫一从门口进去就对上了在门口赏梅的何母跟秦暖涵。
别说秦暖涵,就是何母,都差点把他看成岳钦阳,还纳闷门口侍卫怎把那负心汉放进来了。
自打知晓秦暖涵在何府生产的时候,岳钦阳和岳老太太就打着各种名义要来何府,都被何家的人拒绝了,到了后来何父恼了,叫守门的人见到岳家人干脆不予理会。
你还别说,乍一看这义家小伙跟那岳钦阳的身形还颇有几分神似,不过何母很快就认出了义钧。
“是义姝胞弟吧?快快快,陈嬷嬷,备查备礼。”
这几天何府也来了不少人拜访,自然有夫人听说了何母的干外甥女刚出生,有些亲近的还进去后院看看晒太阳的小婴儿。
这就让何微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无论是男女老少、美丑胖瘦,凡是出现在小荣荣视野里的人,这小婴儿都以为是个玩具,笑得咯咯咯的,伸出肥嘟嘟的小手去胡乱抓别人的手指。
何微云闲来无事还观察过,这小娃娃就不知道认生,见了一脸严肃和周身素谨的苏忻羽,荣荣也是伸个小手嘿嘿乐。
几个小厮来把义钧手里的东西接走,陈嬷嬷正要领着人往前厅去呢,被秦暖涵抱在怀里的荣荣看着来了个新面孔,立马高兴了起来。
不只两只小胳膊,被裹着的两只小脚也胡乱蹬踢,张着小嘴巴不知道啊着什么。
义钧的脚步停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大抵是第一次出现一个对她不感兴趣的“东西”,小宝宝瞬间就不干了,挣扎得更欢,小嘴一扁就要开始哭。
这还是荣荣出生以来第一次反常,平时除了夜里饿了哭喊,她一向都乖乖地笑,要不就是整天睡。
秦暖涵抱着不知所措,义钧也下意识停了下来,只见秦暖涵斟酌出声问他,“你……能不能抱抱她?”
义钧顿了一下,尽量忽略何母和亲暖涵殷切的眼神,僵硬着点了点头。
说是抱,更像是端,义钧平常端苇团端惯了,那个小婴儿就被他端在手臂上一动不动。
不过荣荣一到他怀里就停了哭闹,义钧低头去看,婴儿睁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笑,隐约挤出层双下巴,大概是小的时间长了,嘴角流出了涎水。
秦暖涵站在旁边伸出手给她擦了擦,荣荣两只小胖手就握住自己娘亲的食指不放了,义钧心里有几分微妙。
他刚踏足何府的时候,为了躲避追捕卯着劲往里冲,不小心就撞上了刚出房门的秦暖涵,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眼前这个小家伙……
真是奇妙,义钧说不出这种感觉,只觉心底深处如千万颗细草发芽生根,顷刻间绿茵新意遍生。
婴孩嗜睡,荣荣今日已玩了有一会不出片刻就在义钧怀里沉沉睡去。
秦暖涵从他怀中接过荣荣的时候,苏忻羽和何微云两人刚回府,他们这几天闲情雅致地很,常常跑出去玩,回来还能带些野兔之类的东西,何父何母都懒得管他们。
何微云看到义钧在有些惊讶,开玩笑道:“你姐姐叫你来的?”
义钧有些脸热,不过对上苏忻羽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之后心就硬了,“来拜访一趟。”
何微云点点头,正准备去看看秦暖涵怀里的孩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你回去也没人,除夕的时候不如来府里吃饭。”
义钧张口要拒绝,何母也附和着:“对啊,府里也没多少人,你姐姐去了宫里照顾娘娘,你来府上吃一顿饭没什么的。”
自古做东家的,还真没有做到何家这样的,义钧有些意外。
“不如今天也留下来?”苏忻羽笑得温和,“有什么忌口和爱吃的告诉陈嬷嬷。”
义钧看到他那张无害笑脸就觉得瘆得慌,找了由头委婉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