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
苏州的三月气候正宜,不冷不热。
荣荣抱着算盘拨算珠玩,秦暖涵把她放在一边,自己站在窗前俯瞰街道。
酒楼门口走出一个身形瘦长的男子,叉着腰抠了抠牙,慢慢悠悠地离去。
“小姐,那李富贵又没给钱,如今已赊了上百两的帐了!”芹儿自外面进来,愁眉苦脸的,“大奶奶也不说管管他,真当咱们这儿是他后院的厨房啊?”
荣荣摇得算盘哗哗作响,秦暖涵好似刚刚回神,“无事,让他吃,我们也不会因为他吃几顿就赔钱。”
李富贵是秦暖涵大嫂的娘家表哥,早年没落流浪后来苏州投奔表亲,那时大哥大嫂早已成婚,虽是个粗鲁人却也沾亲带故,故而秦家的布匹谷米他走到哪里搜罗到哪里,秦家人不能因为这么些钱财货物就去说他,直到李富贵拿秦家珠宝铺里的东西去抵债时,秦暖涵的大嫂才出面将人训了一顿。
“活活一个地痞流氓!”芹儿气极,“我看大奶奶也不见得是不知道,她就是想膈应小姐您!”
秦暖涵知道她这话没错,她的那位大嫂表面上是个和善人,孝敬公婆、敬爱丈夫、妯娌姐妹关系都好,从母亲手中接过府内中馈后便将事事都安排得面面俱到,对她这个和离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小姑也友善关切。
按理说大嫂娘家李氏也是有点地位的,族内有三位秀才均在苏州教书,大嫂的父亲便是其中一位,桃李遍天下,谁能想到会有李富贵这种亲戚?
李富贵来酒楼必点山珍海味,什么贵就非要吃什么,芹儿曾找上门让他给钱。
李富贵色迷迷打量她几遍才吊儿郎当地开口:“我吃的是秦家的店,我侄女儿难道供不起我这点饭菜吗?你维护你的主子,让她先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男人不要丢出来的婆娘回娘家捞油水?要钱可以,让你们秦大少来找我!”
秦李氏听说了此事出面训斥他,赔偿了之前的损失,可那李富贵再来还如之前那般无理猖狂。
秦暖涵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就是大嫂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实在不行小姐你回府一次吧,大奶奶管不了老夫人总能管得了他吧!”芹儿义愤填膺,这酒楼虽是秦家产业,却是她家小姐辛辛苦苦添钱招人换菜谱做起来的,关他们李家什么事!
秦暖涵轻轻摇头,“我怎好意思再麻烦母亲?”
她说出的话如风清淡,渐渐低下去,飘散开了。
楼下隐隐有人驻足,几辆马车行过街道,拐弯之后不见了,芹儿见秦暖涵的目光聚集在楼下,“小姐,那好像是新来的都督,今儿听伙计们唠嗑说起来的。”
“都督?”
不知为何,秦暖涵看着那几辆马车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对啊小姐,听说苏州本来没这个官,还是上面特批的,来的好似也是不小的人物。”芹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听店小二说……好似是隔壁州县有名的酷吏,最有折磨人的法子。”
秦暖涵颔首,这跟她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也没什么关系,索性自己也没在意。
秦母很是喜欢这个小外孙女,秦暖涵却不想把女儿放在家里久居,大哥二哥都有了孩子,老人家疼爱孙辈最忌偏颇。
三岁正是爱闹的年纪,陪她玩也是件耗费心神的事情,
天色!欲晚,她刚把孩子哄睡,芹儿进来低声道:“知府大人派人来订了咱们二楼的所有厢房,就为了招待新来的那位都督大人!”
“吩咐下去,做些特色菜,再挑些不会出错的菜式,虽是定了二楼,一楼的人也要稀少,去让镖局的那几个人都守在门口,尤其是李富贵,千万不能让他进来闹事!”秦暖涵表情认真,芹儿领命下去了。
唯恐得罪了贵人,秦暖涵也特意找店小二询问了一番。
“掌柜的,这你可问对人了!”店小二嘿嘿一笑,“今天来的客人都谈这事儿呢,那位是京城万山县过来的,很受赏识的!听说原先在沛城也待过,哎哟那是个啥地方,这位去了一顿砍头啊!”
“啧啧,比人家皇帝砍的都多,还不只砍,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那多的是!”店小二往前凑了几分,压低声音,“听今儿坐窗边那兄弟说,京都那帮人就是管的太严,陛下杀人砍头,说出去多难听哪,写在史书上人家骂死他!所以就得找人来替他……”
秦暖涵神色一凛,“妄议朝堂天子是要砍头的,这话可不敢乱说!”
“嗨哟,也就是和掌柜您,我出去可不敢乱说!不过按这位的脾气,今晚咱们可得打起静神,看我这腿肚子都颤了。您可别让小的去端菜啊!”
秦暖涵瞧了眼他没出息的样没说话,转头就看见酒楼的门从外边被推开,紧接着一群官兵模样的人跑进来整整齐齐列在一旁开了条道。
乍一看以为要查封她的酒楼,但那蓄着长胡子的知府和几个人说笑着走进来的时候,秦暖涵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好生招待。”秦暖涵给店小二吩咐了一句,转身欲走,她一个和离过的妇人在酒楼里难免有人多嘴,人言可畏,为了尚且幼小的女儿她很少露面。
沿着楼梯往上走,身后谈笑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秦暖涵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转头和仰头看她的义钧四目相对。
“你……”秦暖涵一时结语,她想起来三年前义钧也去了沛城做官吏,莫非他就是都督大人?
纷纷杂杂的声音蓦然停止,义钧淡漠的眉眼穿越时光定格在她眼前。
无言片刻,秦暖涵走下阶梯道:“各位请落座吧!”
芹儿马上跑去厨房,“快快快,上菜!”
义钧并没有着急动作,不动声色扫视一圈,“你女儿呢?”
“啊?”秦暖涵没想到他一开口就问这个,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已经落座的几位官员不敢夹菜,竖起耳朵听两人的谈话,心里的好奇差点从眼睛里冒出来。
义钧偏过头想了想,“好像……是叫荣荣吧?你的孩子。”
躺在他怀里咯咯乐的那个孩子,义钧记得她的乳名叫作荣荣。
秦暖涵咂舌,“是,是叫荣荣,这个时候在睡觉。”
义钧闻言点点头,面色如常地坐下来。
知府大人招呼他吃苏州的特色美食澄湖蟹,秦暖涵见状告退,义钧没有阻拦。
“小姐,你与都督大人认识?”芹儿睁大眼睛好奇发问。
秦暖涵弯腰给荣荣掖了掖被角,“有过几面之缘。”
芹儿歪了歪脑袋,想到自家小姐独自在纪州的那三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芹儿走之后,秦暖涵坐在窗边眺望远处残红的晚霞,熟睡的小孩偶尔嘟囔几句“娘亲”的呓语。
良久之后天色昏暗,众人从酒楼中走出,秦暖涵悬着的心才慢慢安放。
*
三四月份何家的青蒿和茵陈要大收,虽然不必八九月份时候忙,何微云却还要抽空去天流山庄一趟瞧瞧人参。
五月初亦要殿试,苏忻羽并未在纪州待多长时间,四月初就又离开去京城了。
何微云并不担心他的殿试,毕竟名列皇榜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殿试分五月初三初四两天进行,她本想抽身去京城陪苏忻羽等待皇榜公示,谁料天流人参的第四个庄子横渠被村民恶意捣深,河水引到田内淹毁了人参,何微云焦头烂额地报官排水,急匆匆赶到纪州时已近午时。
还未等走到何府,就见前方一吹吹打打的队伍朝何府行进,为首的几个士兵拉着红绸,高头大马上的俊秀公子已换上一身红袍。
何府门前何父已携家眷迎接,咚的一声响锣。
“恭喜何家老爷,贵府公子头中三甲探花,我等特奉皇命前来恭贺!”
苏忻羽已经下马拜见父母,身后一条街道都是皇上和惠妃娘娘的赏赐。
何微云没有来得及回府,此刻只能同街上的人站在一处围观,金色面具覆面的男子身形欣长,站在众人的庆贺恭维声中意气风发,她旁观这一切欣欣向荣。
这一刻,他二人不在一起;也是这一刻开始,何微云知道,今日迟到的这一步,是永远都迟到的一步。
何微云恍然了一瞬,耳边突然有人唤她,偏头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若淳。
“小姐怎么不进去?”若淳看了眼围在门口恭贺的众人,“秦小姐在苏州一切安好,只是有一变故发生。”
“什么变故?”何微云皱眉看他,“岳钦阳追过去了?”
岳钦阳迁为中郎将,已举家居在京城,去年三月高娶了京城太师的嫡次女,听闻新娶的妻子极其贤惠,很有容人之度,那外室终究被纳进了房,庶子也养在了府里,何微云对此嗤之以鼻。
“不是。苏州新上任的都督大人似乎与秦小姐是旧相识,不过这位大人……”
“如何?”
若淳不知怎么说,“传闻暴戾非常,磨人性命好似活阎王,小姐应该也听说过,曾是沛城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这一听便是义钧,他那个风格与前世并无差别,不过目前杀的人都是死囚盗窃犯,民间褒贬不一,还未酿成大祸。
不过义钧和……暖涵,何微云心下不解,这二人也不是什么相熟的关系,兴许是恰巧碰到了才认出来。
“罢了,暖涵安稳就好,我们从偏门进府,先拾缀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