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我与M君相识于17岁,分别于17岁。
17岁,对我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盛开的花季或雨季,那是一段充满泥泞的晦暗人生。
我和他只是在那段时间里,偶尔在对方快要陷进去的时候,递根木棍,让对方能够短暂地呼吸,仅此而已。当时的我们,都没有能够将彼此拉扯出那深渊般的泥泞的能力,更惧怕会不慎被对方的泥沼吞噬淹没。
他在C镇,父亲是赌徒,且与一群亡命之徒的组织有沾染。M君从小笼罩在人渣的阴影下,但他顽强得没有走上与其父一样的道路。对唯一的母亲极尽保护,母亲让他逃,他不肯,就这样坚持到17岁。母亲离世,他计划逃离。可无论怎么计划,他始终无法逃脱其父走狗的眼线。那个组织在做一些地下勾当,本就在各个出镇口安插着哨岗。其父属于头目,喽啰们自觉帮其对M君进行监控。因多次逃离,其父将M君左腿膝盖打碎,不予医治。
我在相邻D镇。父母离世,寄居姨母家。幼时姨父姨母对我尚可。长到十六岁,姨父病态之徒的嘴脸便逐渐显现,开始明里暗里对我展露他丑陋的欲望,我恐惧,不知所措。曾试过逃家,流浪,但都被姨父姨母以着急担忧的亲人之姿寻回。姨母是真的担心我,而舅父则别有居心。我千方百计保护自己,挨到十七岁,变本加厉中,我选择了报警。但没有证据,百口莫辩。姨母一家陷入流言,从此姨母对我离心。一日,姨父铁心要得手,我奋力逃脱中,被他一把推向灶台。灶台上正滚着烫粥,锅翻粥倒,我后背和大腿前侧皮肤,全部烫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烙下了深浅不一的红褐疤痕,触目惊心。
我们就这样相识于各自的至暗时分。
C镇和D镇被一条河横穿而过。
那日,我不想回去,于是沿着河流一直走,渐渐走到C镇的地界。
C镇在下游,堤坝修理得没有D镇牢固。我顺利沿着岸边向河流走去,脚下开始变得泥泞。
专注在一踩一软的触感中时,渐渐抛开脑海中繁杂的思绪。
小的时候,父母常带我在泥泞的田间走路,一脚深一脚浅。母亲在前,父亲在后,不时捞我一把,一家人迎着夕阳回家。
河边的泥不如那田间温暖,我脱下鞋子,脚只觉冰凉,即使这样,被泥包裹的脚,仍然觉得安心。
这时候,他来了,一瘸一拐,停在离我不远处。
我们四目相对,没有人开口说话。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有些事情就明了了。
他看出来,我非欲轻生。
我看出来,他也不是。
对生有强烈渴望的人,才会任伤处显露人前,不惧目光。
天已入秋,风染上凉意,河边的风更是。
他却还穿着C中的短袖校服,疾风裹身,更显得他脊背嶙峋,腰线劲瘦。
他收回目光,脱掉上衣,向河流走去。
水逐渐漫过他的膝盖,到大腿中段,他停了下来。仰面躺进水里,左腿有节奏地开始打水。
水流浸没他膝头的狰狞皮肤,又轻柔划开,犹如盛满万般温柔。
持续的对抗练习让他的额头浸出汗珠。他咬紧牙关,像在忍受莫大的痛苦,但眼神没有一刻退缩。
我在泥泞中继续来回走,走得身体发热,脚掌酸痛,但内心久违安宁。
他打水结束,起身上岸,捡起衣服套上,看我一眼,一瘸一拐转身向回走。
第二天,我又来到这里,他不在。
这次,我穿着衣服,走进水里,像他一样,将自己没入水中。
仰面顺着飘在水面上,不时滑动胳膊,保持与岸边的距离。水流承托着我的后背,划过我的腿面,太阳的热度从西面投来,我的伤处在温凉中,不再灼痛。
“哗啦”一声,有人入水。
是他。
打水会让水流移动加快,我只想飘着。
于是起身,衣服被浸透,贴在身体上,后背伤疤显著。他在水里,将一切纳入眼中——我的伤疤,我的毫不遮掩。
“喂”,他叫住我。
这是他一次开口说话。
少年眼神澄澈,染着暖意。
“坐一会儿。衣服晒干再走。”
于是我留下了。
夕阳为他年轻的躯体镀上一层橘黄,为他打水的身影赋上神样的色彩。汗珠从他清瘦的下颌划过,浸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头和耳侧。颈部因为抬头用力,筋脉分明,凹陷处盈满韧劲。
那天,明明秋风贯衣,我却莫名嘴干。
后来,我们时常在河边遇到,要么我在河上飘,要么他在练习打水。
我们几乎不同时入水,总得有一个人在岸上。
一日,开始下雨,河水暴涨。
我依旧淋着雨,走去老地方。他已经下水,抱这岸边的一根树干,继续练习。
岸边泥泞湿滑,走路艰难。等我走到离他最近的地方时,已满头大汗。
“上来吧,现在有点危险。”
他不言,又在水里待了十来分钟,直至完成训练量。
扶着树干淌回岸边,他向我示意,“跟我走。”
我没问为什么,也不必问。
我跟在他身后,他现在走路几乎正常。
他带我走进C镇,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C镇。
走进街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大雨拍打在路面水洼上,溅起大大小小的水泡。
我们早就浑身湿透,穿梭在商铺店面中,他走在我的左边。
经过一家玩偶店,一只丑青蛙挤在一串娃娃中,挨着玻璃变了形,我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顺着我视线看去,果然也被那丑青蛙吸引,眼底透出笑意。
走到一家服装店,他停下来。
“张婶,我来拿我的东西。”他向里面看电视剧的女人喊道。女人头也没回,摆了摆手。M君从里面出来,提着一个黑色帆布包。他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和一件蓝色雨衣,正要递给我,却发现我正盯着一件裙子看。
白色,碎花,不到膝盖,和姨母送的那件很像,天知道我那天有多高兴。可当那个人的手从裙摆尝试向进探时,我的噩梦因此开始。于是我亲手将它撕碎,也撕碎了对关爱的渴望。
但是,我看向M君。
真的是裙子的错吗?看到它,我还是会觉得好看,还是有想拥有的期待,我心里想着。
那到底是谁的错呢?
却要我承担这结果。
我情不自禁,在瓢泼下来的大雨,泪眼婆娑。
然后,我突然对M君说,以后的以后,送我一条裙子吧。
没问怎么了,没问为什么,没有表现出丝毫莫名其妙。
M君说,好。
总有些事无法宣之于口。
谁都一样。
他送我回到河边。
雨停了,天空如洗,彩虹突然挂在天际。
“坐一会吧。”他说。
我们在河边石头上坐下来,沉默地望着彩虹。
“彩虹很美,像希望。”我说。
他没有回答。
沉默良久,太阳落山,彩虹消失。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我知道。”
我们的分别,是对各自泥沼的仓皇逃离。
机会来临这天,突然而紧迫。扫黑除恶督查组来到C镇,何父一伙仓皇逃窜,盯梢的眼线也都各寻他处躲避。个人安全下,谁还在乎一个少年的去留?M君每日在河边练习打水,就是在积极为左腿进行复健。他从没放弃逃离,现在他终于等来了机会。
而我自烫伤后,姨父安静了一段时间,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放弃。我身上的伤疤,让他的目光更加病态。那时候,我头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变态到这种地步。漫长的煎熬中,姨父终于再次向我下手,我抓起姨母放在柜上的钱夹,逃往火车站。靠着人群的掩护,我迅速买了一张火车票,驶离这个地方。
逃离时,我只记得要紧紧抓住根浮木。
不告而别算什么?
逃离眼下,比什么都重要。
当我在一个城市中落下脚,才在暂时的安全中,想起M君。
他呢?逃离了吗?得救了吗?安全了吗?
七年间,我无从得知他的消息,我和他,是彼此生活唯一的交集。
但我通过「他过得好」这个假设,支撑自己活到现在——我也得好好过。
我擅自相信,在那段人生里,某一刻,我曾与他的灵魂短暂共鸣。
我们清晰地从对方眼神中,读到了同样的,对生存的强烈渴望。
逃离后的人生,要想过好,以我原本的模样是不行的,于是我练习外向的面具,学习圆滑的做事,对一切付之以玩笑,在群体中充当体贴大方的积极参与者,并且乐于助人,不计回报。我练习得很成功,在各个地方都快速融入。我俨然,在表面上活得像周围人一样「好」,同时我相信着,他一定也是这样。
可是,这一切都在我拿到那个黑色帆布包的时候,崩塌了。
这是他留给我的遗物。里面装着一只玩偶青蛙,一件裙装,一个发圈,一盒照片,以及一封信。他写好遗嘱,委托律师寄给我,仿佛已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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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君,98年生,C镇何家之子。父赌徒混道,母被家暴致残,无法移动,逝于M君17岁。M君拒姓何,厌其名,皆因名姓为其父所起。逢人便说,请称M君。不舍唯一亲母,于何父阴影下苟延残喘17年,至母逝。M君多次尝试逃离,被何父同伙抓到,挣扎中膝盖被撞,粉碎骨折,落下残疾。此前,M君是C镇学校里,跑步最快之人。一日,扫黑除恶督查组来到C镇,何父一伙猢狲四散,M君趁机坐上火车,逃离C镇。24岁,何父寻来,刀刺致死。现缚魂于林夕之梦。
——《人间观察簿》·李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