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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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下了好大好大的雪,不过总算幸运地回到了山脚。
池穗和奶奶就住在梅山脚下的一个小木屋里。冬天风大的时候,小木屋就会咯吱咯吱响。
“奶奶,我跟你说,今天我看见一个超级大的黑色匣子,还会嘟嘟嘟叫呢!”七岁的小池穗躺在软乎乎的床上,咩咩在旁边也“咩咩”地附和着,仿佛在说:我可以佐证!池穗穗说的全部都是真的!
咩咩是池穗唯一的财产和玩伴。池穗也是咩咩唯一的玩伴。生她的母羊在第二天就难产死了。
火炉里火芯跳跃,毕毕剥剥地发出声响。上面架起一口黑乎乎的大锅,锅里面,鲜美的蘑菇汤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奶奶池麦坐在火炉边,笑眯眯地看着她:“傻孩子,那个叫车。就像我们骑马骑牛羊一样,在遥远的大城市里,人们就开车。”
火苗跳动如蛇,温暖的火焰把奶奶池麦的脸都照的明晃晃的,白色的头发用头巾扎了一个斜斜的麻花辫,看起来干净又温柔。池穗想,奶奶年轻时肯定是一个大美人。
“车?奶奶,你怎么知道那个就是车的啊?你以前也见过车吗?”池穗趴在床上,两只手撑住小脑袋,暖融融的火光照的她小脸红扑扑的,分外可爱。
她的小脚还在被窝里晃呀晃。
“见过啊,奶奶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过啊。姨婆家住的邬镇上,就有汽车啊,只是你年纪小,没出去见过啊。”奶奶池麦笑着,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她盛起一碗还在咕嘟咕嘟冒泡的蘑菇汤,“小懒虫,起来喝汤啦。”
“不要不要,外面太冷啦。”小池穗把头蒙进被子里,“奶奶,我想再躺会儿。”
“那你就再躺会儿吧,汤凉了可就不好喝了哦。”奶奶慈祥地笑着,然后在蘑菇汤里撒上佐料。
鲜美的香气立刻钻进池穗的鼻子里。
“好好好,我喝我喝。”池穗受不了诱惑,急忙忙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她舔了舔小小的舌头,拿出自己的那个小银勺。这是奶奶特意去铁匠那里给她打的小勺子,上面还有一朵小小的梅花,池穗很喜欢,似乎每次用这个小勺子吃饭,饭菜都能变的更加香甜可口。
“哎哎哎,小懒虫,披上外套,等下着凉流鼻涕可不要找奶奶我哭啊。”奶奶拿来一件自己做的毛外套,池穗乖乖地套在身上。
奶奶的手很巧,会做各种各样好吃的饭菜,会做各种各样好穿又暖和的衣服。
池穗舀了一口蘑菇汤,在嘴里夸张地咂了咂嘴,然后眼睛冒着星光道:“我舌头都要被鲜掉啦!奶奶做的什么都好好吃!”
奶奶“嘿嘿”地笑着,这孩子天生就嘴甜。真没白疼。
窗外雪下得好大,自池穗有记忆以来,就没有看见过这样大的雪。她边喝蘑菇汤边边摇头晃脑地看向窗外。远处只有一片凄寥的白。大雪把梅花的枝桠都覆盖的死死的。
池穗猛然想起刚刚下山时看见的那张少年的脸。
“奶奶,坐在车里的,也是人吗?”她没头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奶奶池麦一听乐了:“不是人难道还是鬼吗?”
池穗一听见“鬼”这个字眼就害怕地捂上了耳朵:“奶奶我求您啦,别说鬼,我害怕。”
奶奶在她身边坐下:“好好好,不说这个,快吃饭,小池穗多吃一点,长高高。”
池穗点点头,大口大口地喝着蘑菇汤,脑子里却又蹦出稀奇古怪的想法:“奶奶,谁会开车来我们这里啊。”
奶奶池麦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替池穗顺了顺蜷曲的头发,金棕色的卷发又多又密,不知道长大会不会变黑一点。
是啊,荒郊野岭的,好几年也没有见过谁开车来这里的。山路还那样颠簸崎岖。
木柴在火焰下轻微爆裂,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池穗咕噜咕噜就喝完了三大碗汤,实在是喝不下了,然后拍着浑圆浑圆的肚皮打了一个“嗝”。
她看着奶奶笑。嘿嘿。豆豆牙一颗一颗露出来,洁白又整齐。
奶奶也一脸宠溺地望着她笑。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奶奶耳朵不怎么灵敏,没有听见,池穗听力好,立刻竖起耳朵,然后对奶奶瓮声瓮气道:“奶奶,好像有人在敲门。”
像是还在害怕是不是“鬼”敲门一样。
“大冬天的,傻孩子,怎么会有人敲门呢。”奶奶笑着看了池穗一眼。
确实,梅山偏僻,每一户人家都隔得老远,在这里,不存在什么邻居一说。更何况奶奶一生没有婚配,膝下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大她几岁的姐姐,嫁到了离这里有几十公里远的邬镇上。
门又“咚咚咚”的敲了三下。
这下奶奶也听见了。她不可置信地看了池穗一眼。
池穗一脸骄傲的看着奶奶,仿佛在说:奶奶你看,我没有听错吧。
池麦站起身,披上厚重的外套,然后打开木门。
风雪飞涌着灌进来。
池穗看见——
门外站着一对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看上去是一对夫妻。男人仪表堂堂,对着奶奶说:“你就是池麦女士吧?”
奶奶有点狐疑地点点头:“是,我是。你们是?”看上去,奶奶并不认识这两个人。
池穗有点害怕,她赶紧爬到床上,用小被几裹紧自己,但是又忍不住蓬勃的好奇心,于是竖起两只耳朵听。
男人说:“池麦女士,我的父亲,也就是楼序先生,于前几日去世了。”
池穗感觉到奶奶的背影微微震颤了一下:“楼序……你是说楼序?去世了?是我认识的那个楼序吗?”
男人点点头:“是的,我是他的儿子,你可以叫我楼廪。我父亲明天就要落葬了,他的遗愿是,再见你最后一面。”
奶奶的语音几乎在颤抖:“你是他的儿子?”
楼廪扶住她:“池麦女士,你先不要激动,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四十年前的科考队吗?”
池麦当然记得,那一次特大秋季山洪,当时从京市来的一只地理勘探队伍不幸遇难,只有一人活下来,那人就是楼序。
“得蒙您的相救,楼序先生是当时唯一的一名幸存者,我的亲生父亲,在当时就遇难了,母亲在这之后也郁郁而终,是楼序先生收养了我。”楼廪缓缓道。
原来楼序没有忘记自己,是自己误会了他。当时池麦以为楼序已经另有家室,于是搬离了原来的处所,隐姓埋名独自生活着,只当原来的那个池麦已经死了。
于是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他找了您很多年,也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很多年前,他终于知道了你的消息。但是他迟迟不敢来见你。直到他将死的那一刻,他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回梅山,他要来见你。可是当时他已经垂危。他是在邬镇的医院上死去的。”楼廪沉痛道。
池麦一直在颤抖。从池穗趴着的那个背影看过去,不知道奶奶有没有落泪。
奶奶从来没有在池穗面前掉过眼泪,但池穗隐隐觉得奶奶哭了。那时她太小,听不太懂眼前的人到底在和奶奶交谈些什么。
可是,她从奶奶悲痛欲绝的表情上读出了这样的讯息:她隐隐觉得,眼前的人绝非善类,他们在要挟奶奶。
想到这里,池穗一把子从床上跳下来,小小的身子护住奶奶,她以为自己表现得很勇敢,但瓮声瓮气的语气却出卖了她,她对着来者喊道:“你们是谁,不许欺负我奶奶!”
门外的男人嗤笑了一声:“这是您的?”
池麦擦擦眼泪:“这是我的小孙女。她还小。”
池穗瞪着大眼睛看着门外的来人。这时她才发现,门外站着不止两个人。而是站了好多个子很高、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他们戴着墨镜,撑着黑色的大伞。
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了,还是因为害怕,池穗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在楼廪身后,有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一个美丽的女人。她一只手捂着嘴巴,看上去十分嫌弃这里的样子,应该是楼廪的妻子。
“哦,这是您的孙女啊,看上去和我们庚庚差不多大。”楼廪讪讪笑道。
池穗才发现有个身影一直站在后面。她侧了侧身子。
小小少年黑色的碎发垂落在额,长睫微微垂落,一张绝世的脸埋在帽兜里。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池穗。他冷淡的脸上在看着她的一瞬间突然浮现一丝笑意,仿佛觉得这个个子小小却要保护奶奶的小女孩很好玩似的。
这个少年正是早些时候,池穗在下山时,看见的那个少年。他一副神色恹恹、看什么都不大痛快的样子。
“看什么看,欺负我奶奶,小心我揍你。”都说柿子要挑软的捏,在场的所有人,就这个小少年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池穗决定拿他先开刀,杀鸡儆猴,话里话外,都是说给楼廪听。
那个漂亮的女人闻言掩着唇笑了,她穿的很贵,一副保养得当的样子,语气里却是无比的嘲讽和嫌弃:“哟哟哟,小丫头片子,还挺有骨气。”
“舒颜,不要这样说。”楼廪蔑了她一眼,然后又拿出生意人的场面笑容来对池麦说道:“女士,请您明天不要忘记,我们会派专人来接您的。”
池麦点了点头。
风雪很大,一行人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在寂寥的雪地上落下一片脚印。
小男孩走之前还回过头看了池穗一眼。池穗以为他贼心不死,又瞪了他一眼。
后来,池穗只知道。
那天晚上风雪一夜未停,向来喜欢早睡的奶奶也一夜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