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十五·1
婉鹂本来不叫婉鹂,她真正的名字已经十年没被叫过了。
婉鹂七岁在宁波府认识了袁二娘,她来自苏州府一个富庶家庭,在一次游玩时,父母遭山匪杀害。
她被山匪以五十个铜板卖出,再由袁二娘花五百文买回。
袁二娘有温暖细柔的一双手,将她抱在怀里回了刚买的院子,婉鹂见到躺椅上小憩的宋圆,那时的宋圆眉目间总有抹不去的戾气,虽然极其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我叫袁双颖,你叫我二娘就好。”
婉鹂告诉她:“我叫许平安,你买下我的钱,我会还给你。”
宋圆总是早出晚归,袁二娘有时拉着她出去瞎逛,大多数时间留在房间内,看着一个黑色的陶罐出神。
有一日凌晨,她被袁二娘惊醒,袁二娘轻声跟她说:“再睡一会儿吧。”
婉鹂不肯,执意要去,她怕被抛弃,袁二娘叫她抱紧陶罐,将她抱了起来。
宋圆驾马车带她们去了郊外一处坟地,沿着小路行走,停在了其中两个坟包前。
袁二娘和宋圆一言不发地挖开坟包,将陶罐放进其中一个棺材里,再把土填回去。
宋圆去马车里取出祭品,把酒洒在坟前。
袁二娘在干活时一滴泪都没有掉,回程的马车上搂紧了婉鹂,流下足以淹没她的泪水。
婉鹂什么都没有问,就像袁二娘什么也没问她一样,她默默用衣袖擦掉袁二娘的眼泪,决定留在袁二娘身边。
回去之后,宋圆问袁二娘有什么打算和怎么处理这个小孩。
袁二娘问婉鹂:“你还有亲戚吗?”
婉鹂想了想自己只会打秋风的亲戚们,摇摇头:“没有了。”
袁二娘与宋圆商议:“留下她吧,我们总不能把她丢在路上。”
宋圆没直接回答,他问婉鹂:“我们不是正经行当的人,留下来有可能做妓女,可能做杀手,也可能都做,你也干么?”
“我可以。”
“杀手要杀人,妓女要出卖自己的身体,你懂吗?”
“我都能干。”婉鹂看向面带关切的袁二娘,重复道:“我都能干。”
袁二娘否道:“我还没到山穷水尽到让小女孩卖身的地步!一个小孩,养起来能麻烦到哪儿去?给口饭吃就行了。”
宋圆不认可:“我们不是做慈善的,你我什么身份,我今天就要动身返程倾月阁,我是为你着想。”
婉鹂用稚嫩的声音打断宋圆,说出她思考过的话:“那就买可以卖身的姑娘,我来做杀手。”
袁二娘惊异地看着婉鹂:“平安!你懂什么意思吗?”
“我懂。”
宋圆应允了:“好,那就留下你。”
从这天起,婉鹂就开始叫袁二娘妈,其实袁二娘也没多大,不过双十年纪。
宋圆夜里骑马离开,第二日,有一个拄拐老头寻来,袁二娘认出了老头,是倾月阁退役的杀手前辈殷超群,他因中毒失去右腿,退隐江湖多年。
不知道宋圆如何请得动殷超群出山,殷超群不肯说出原因,只说是同在宁波府,帮个小忙指导武艺罢了。
婉鹂拒绝了丝带鞭子等女孩常选的兵器,她要练霸道的,便选了枪法。
一个月的时间里,袁二娘当真买了姑娘回来,做起了老鸨。
她又出于心软,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四个小女孩和一个男孩回来,其中还有一对姐弟。
大家自己的名字千奇百怪,还有叫招娣的,袁二娘嫌难听,加上平日里做的是青楼营生,都重新起了花名。
婉鹂、锦莺、鸢菲、鹭夏、鹃画和栗子。
殷超群根据每个人的特点教授武艺,婉鹂和锦莺最早认识,关系最好,锦莺自愿辅助婉鹂,就学了金钢伞和暗器。
白驹过隙,春去秋来,她们搬了好些城市,赚了好些钱,杀了好些人。
如果杀孽有形,就是她枪尖的弧度。
这样过了九年,在即将迈入第十年时,婉鹂完成了盛京的第二十单,她期待着下一站。
袁二娘却说要留下,先不急着走,她收到了宋圆的来信,要等他过来。
婉鹂已经有几年没和宋圆见过面,过了一段时间,宋圆风尘仆仆地来了,人看着平和了许多。
他耐心听袁二娘说话,一如既往地来去匆匆。
又过了些日子,宋圆送来一位叫作阿绿的姑娘,要她们照料好。
婉鹂有一把好嗓子,她与做杀手的姐妹们都是卖艺不卖身,这日唱曲唱到一半,楼上传来好大的响动,原是新买回来的叶翠翠跑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入了乐籍的女子能去哪里?很快她自己便回来了。
但趁乱跑了的,还有宋圆托付过来的阿绿。
宋圆与一个矮个子来了,得知阿绿跑了,对袁二娘大发雷霆,袁二娘自然不惯着他。
婉鹂忙自己的事儿,没再关心阿绿,直到这日来了个废太子,在雁芷楼大开杀戒,引来郭师理,为了缩小事态,郭师理准备灭了雁芷楼的口。
宋圆似乎早有准备,叫他们抓紧走,她们整理好金银财物,进入楼里的夹层密室,要从秘道离开。
她都已走了一半,又跟袁二娘说她得回去拖延时间,楼里的其他姑娘们,不能就这么把她们留在那儿。
袁二娘允了,她和锦莺一起返回断后。
她想得很清楚,整栋楼的人都消失的话,官府一定会耽误在这查清楚,便能争取她们走远的时间。
若只有她们离开,官府很快就会对上她们的身份,不利于伪装。
她和锦莺说好自己的计划,锦莺自然支持,引姑娘和下人们进入密室后,封死了出口,锦莺由通风口散进致命的药粉,她们提前服下解药等待,这些人很快就都不动了。
她们与袁二娘在一处破庙会和,是鸢菲某次出任务偶然发现的,那庙前朝就已破败了,垮塌的佛像后有个冥想室。
她们边等宋圆边乔装打探消息,城中情况摸清了,但迟迟等不来宋圆。
信拳五一直收不到宋圆的消息,想了个笨办法。
宋圆曾与他说过赤草的藏身之所,他花钱雇佣雁芷楼守株待兔,只要赤草出现,就要他命,若见到阿绿则要假装不识,想办法带回阿绿。
婉鹂和锦莺去了。
蹲了三天,赤草回来了,他很护着阿绿,婉鹂和锦莺没讨到便宜,不知道韩洁怎么会突然出现救下婉鹂。
赤草没杀成,阿绿也没带回来,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不费吹灰之力带走了。
婉鹂和锦莺趁机带着韩洁溜了,打不过还不跑,不是擎等着死么?
二女好一阵逃窜,见赤草没追上来,松了口气,很奇怪,跑了这么久街上居然没见到巡逻官兵。
婉鹂没细想,找了个偏僻胡同,把韩洁往地上一甩,就准备带着受伤的锦莺回去。
韩洁叫住她:“你就把我放在这里?”
婉鹂背起锦莺:“不然呢?你刚才替我挡了一脚,我带你出来,人情已还了。”
韩洁展示手心吐出的血块:“我受伤很严重,就见死不救么。”
婉鹂完全不心软,她担心锦莺,冷漠地说:“死不了的,你快回家去吧。”
婉鹂回了破庙,信拳五见锦莺受伤,掏出治内伤的药丸给她服下,锦莺苍白的脸上有了点儿血色。
婉鹂摸摸锦莺的额头:“怪我,我不该擅自去抓阿绿。”
锦莺摇头:“这有什么?我们也没料到他功夫那么好。”
袁二娘说回来就好,得去另外的院落与宋圆会合。
原来她们刚出去,杳无音信三天的宋圆带着一身伤回来,只说了地址就去了将军府。
后面的事儿就不必说了,药无必被焦尧带回来,宋圆、药无必和袁二娘三伙人终于碰面。
他们讨论了一下,觉得首要任务是离开盛京,兀室的营地越靠越近,小簇骑兵的骚扰日夜不停,无论如何,都不能久留了。
常盛镖局有通往城外的密道,是现在离开盛京唯一的出路,宋圆想到这儿,对赤草的憎恨又上了一层。
在大家都达成一致的时候,药无必不同意:“我不走。”
信拳五欲哭无泪:“姑奶奶,为什么呀?别再像茶啊冲一样行吗?我们这回提前走,不会很麻烦的。”
宋圆冷脸:“不要这么自私。”
药无必甩出一句:“不就是血么,我有新的法子能保存。”
宋圆不理解:“五哥怎么办?你逼着他留下来陪你?”
“没人能一直陪我,我一直都知道,是我不择手段,但我要留在这里。”
“你是觉得他会找出你把你劫回去?你以为他没识破你是药无必么?他为什么要带回去一个居心叵测的累赘?除非他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药无必讲话时难得的平和,不带一丝阴阳怪气:“你以为我不清楚?他足够自信,所以没揭穿我,他就是愿意陪我演,他会带我回赤津山庄的,我知道。”
宋圆问她:“你认真的?”
宋圆与药无必对视,她平日里疯癫锐利的壳子似是剥落了缝隙,暴露出她被包裹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