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
那人显然被李瑾华的出现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蓬头垢面,身形消瘦,竟是白日里在巷口打盹的小乞丐。
李瑾华持刀环臂,看向小乞丐,淡淡问道:“跟着小爷做什么?”
小乞丐神色略显慌乱,他偷偷瞄了一眼李瑾华,磕巴地狡辩着:“谁、谁跟着你了。”
李瑾华轻轻一笑,挑眉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脸上明明白白写满了不信。
这目光好似太过灼热,将小乞丐炙烤得浑身不自在,僵持了片刻,小乞丐终是败了下来,低下头几不可闻地发出了一丝声音,“我……我饿。”
李瑾华默了一瞬,说出的话语却充满了不善,“不会是白日里给了你银子,让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个人傻钱多的个大善人,想就此缠着我吧?”
初来涂州城,又重任在身,为免节外生枝,李瑾华只得出言将其驱离。
小乞丐似是听出了言语中的不善之意,低着头没有吭声,然后默默转身离去。
李瑾华站在原地,凝望着小乞丐离去的背影,清冷的月色下,那单薄褴褛的身影,在初春的寒夜里看起来分外凄凉。
李瑾华在他这个年纪时,宫中的美味珍肴不计其数,那时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流落西境,在一群流民中争抢一口救命之食。后来辗转入营,李瑾华盯着手里自己曾不屑一顾的清粥馒头,觉得这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吃食。
一口吃食对于现在的李瑾华来说并不重要,可对于眼前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来说,或许就是熬过这个寒夜的救命之食。
一想到此,李瑾华不由地皱眉深吐一气,有些愧疚地大步追上小乞丐,生硬地说:“想吃什么,带路。”
小乞丐愣了一下,驻足望向李瑾华,讶异之色在那张脏污的脸上尽显无余。
“看什么,”李瑾华故作凶凶的模样,“走啊。”
小乞丐这才收回目光,往前带路。
深夜的街道行人稀疏,小乞丐带着李瑾华来到一家弥漫着面食清香的小摊,李瑾华将刀放置在身旁的条凳上,与小乞丐相对而坐。
不一会儿,面摊的老者将刚起锅的馄饨端了上来,摆放在他们面前,“二位慢用。”
热呼呼的馄饨汤汁里漂浮着点点葱花,香味诱人。小乞丐盯着馄饨看了片刻,眼中似是被碗里萦绕的热气熏湿了一般,渐渐浮上了水雾。
李瑾华搅和混沌的手一顿,察觉到了异样,看着小乞丐久久未动,出声提醒道:“快吃吧。”
小乞丐默了默,拿起汤匙,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李瑾华用汤匙将碗中的馄饨往小乞丐地碗里分了一些,抬眼却看见小乞丐正看着自己,她愣了愣,带着一丝尴尬道:“小爷吃不下。”
二人吃完混沌后,本该各自离去,李瑾华却在走出几步后,被小乞丐出声叫住。
“等等!”
李瑾华停下脚步,回身环臂看向小乞丐,纳闷道:“怎么,你这是打算赖上小爷了?”
小乞丐没有作答,径直走到李瑾华身前,低声说出了几个字。
闻言,李瑾华眉头一蹙,霎时提高了警惕,盯着小磊那脏污的面颊看了片刻,缓声接出了暗号的下一句。
李瑾华心中诧异,她不曾想到长离军在涂州城内的暗探,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小乞丐左右环顾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跟我来!”
李瑾华思索一瞬,还是提步跟了上去。只是越走心中是越发的纳闷,“不是,你先前为何不说?”
“先前我也没确定啊。”小乞丐理所当然的回道,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李瑾华,“况且你这模样,哪里像是前来接头的人。”
小乞丐跟踪李瑾华,本意只是想确认他到底是不是前来接头之人,却不想李瑾华察觉敏锐,刚跟上就被发现了。为了不暴露身份,便随意找了个肚子饿的借口脱身,谁知李瑾华竟真的带自己来吃了馄饨。
“那你现在就确定了?”李瑾华的话语中似有些被戏弄的恼意。
“出了差错,我会死。”
李瑾华怔了怔,这种拿命来赌的任务,可不得小心谨慎些吗。她语气逐渐软了下来,淡淡地问:“何时注意到我的?”
“今日你入巷之时。”小乞丐回道。
李瑾华恍然明了,面上带着明朗的笑意,“所以标记不过是个幌子,入巷的人才是重点。你成日待在巷口,什么人出入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小乞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李瑾华的说法。
“我叫武阳,你可以叫我武大哥,你叫什么?”
“小磊。”
二人说话间,来到了城北一座老旧的宅子前,小磊停下了脚步,面向着大门说了声:“到了。”
斑驳的大门紧闭,常年经受着岁月的洗礼,也隔绝着街道与院内的声音,像是在夜色中静静沉睡了一般。
清冷的月色下,门廊牌匾上的几个大字清晰可见。
“城西染坊。”李瑾华轻声念出,打量着眼前这座旧宅,从表面看来这染坊普普通通,与别的染坊并无差别。
小磊朝着大门轻轻扬了扬下颌,道:“人就在里面。”
“看来,有些染坊白天做的是些正经生意,夜里做的,却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李瑾华言语带讽,她走到院墙下环视左右后,足下一点,飞身跃上了院墙,几乎在同一时间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墙头上,微微探头向院内察看。
小磊惊讶地看着李瑾华的举动,不曾想到眼前这人身手竟如此不凡。他站在墙下仰头望向李瑾华,压低了声音,“这么高,我可上不去。”
从墙头望去,院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竹架,竹架上挂满了颜色各异的布料,在夜晚的清风里徐徐摇曳,月光铺洒在上面,平添了一层清冷的神秘。
院里无人,只有屋内隐隐传来划拳的呼喝声。李瑾华回头看向墙角的小磊,低声道:“你先找个地方躲好,我进去看看。”
“哎!”小磊本想叫住李瑾华,手才将将伸到半空,却见人已经跃进了院内。
屋门向外敞开着,灯火从屋内斜映出来,长长地拖在门前阶上,李瑾华悄无声息地摸到屋前的窗边上,将背贴墙而靠,侧头细细听了一耳。
呼喝的划拳声里隐约掺杂着女子啜泣的声音,李瑾华小心翼翼地将窗扇推开了一条缝隙,斜眼向里瞄去。
室内似有两间屋子,外屋中灯火明亮,很是宽敞,临墙靠着几个家用的橱柜,旁边还杂乱地堆积了许多成品的染布和一些常用物品。
五六个男子围坐在屋中一张摆满酒坛的八仙桌前,呼喝着划拳,其中一个眉眼粗狂的壮汉单脚踏在条凳上,正跟人划得起劲。
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几个下酒菜,剩骨残渣混着花生壳儿被扔了满地,下一刻,便被人踩扁,紧紧地贴在地面上。
八仙桌的背后便是里屋,里屋的门向内敞开着,似是方便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能随时观察到里屋的情况。
李瑾华从窗户的缝隙里,只能远远地透过中门瞧见里屋的半个榆木架子床,床尾的角落里,几个女子瑟缩地挤在一处低头小声啜泣,个个鬓发凌乱,衣衫脏污,手脚全都被麻绳捆绑了起来。
屋里的嘈杂声依旧,无人察觉到窗外的不速之客。李瑾华静看了片刻,轻轻将窗扇合上,利落地跃上墙头离开了院子。
小磊蹲在一旁的枣树下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见李瑾华从墙头翻身下来,立马起身,几步来到李瑾华跟前,正欲开口询问,便听得李瑾华压低的声音。
“走!”
荒废的房屋破败不堪,早已布满了蛛网尘灰,李瑾华站在火堆前仰望着屋顶的片片残瓦,问道:“你平日就住这?”
小磊道:“城中稍好的遮蔽之所早已被别的乞丐霸占了,不想挨揍,便只能找这偏远无人的地方了。”
李瑾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到火堆旁坐下,好奇道:“你小小年纪,为何会答应做暗桩。”
这话到让小磊有几分不服,他反驳道:“谁说年纪小就不能做暗桩了?”
“哦?”这话让引起了李瑾华的好奇,她笑意盈盈地看向小磊,“说说看。”
小磊咬着嘴唇,半晌后才缓缓出声,“……因为阿姐。”
“你阿姐?”李瑾华有些疑惑。
“自从家乡遭逢水难后,家中便只剩我和阿姐相依为命,我们远离家乡沿路乞讨,来到了涂州城,”小磊神情有些低落,“阿姐说,只要到了城里,她便能去给大户人家当个粗使的丫头,咱们以后就不用再挨饿了。”
年长的孩子总会早熟地生出爱护幼弟幼妹的耐心,李瑾华撑着下颌静静听着,却不知不觉中勾起了幼时的记忆。
她幼时性子顽劣,上树摘果时一不小心踩滑,从树上摔了下来,树下的李瑞华在惊慌之余竟徒手去接,以致李瑞华左臂被高处落下的李瑾华生生压折了。待养好伤后,骨节处仍留下了明显的突兀增生痕迹,宫中御医对此也束手无策。好在,衣袖遮掩下知道此事之人甚少。
幼时的顽劣不堪不明事理,现在细细想来,李瑾华才明白李瑞华对她处处的爱护与偏袒。
小磊继续道:“到了涂州城的第一晚,我和阿姐便是在这里落脚。阿姐让我在这里等着,她出去寻些吃的。可自阿姐出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多方打听,怀疑阿姐的失踪与城西布坊那群人有关,所以我便一直在暗中追查。”
李瑾华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笑道:“你一定,很想你阿姐吧?”
一时间,李瑾华竟不知这话是在问小磊,还是在问自己。
怎么会不想呢。
李瑾华即使再想念李瑞华,在军中同袍面前都从未谈及,只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落栖山下的盘水河边,将思念说与风听,祈求着夜风能将她的思念从南离吹到东辰。
“我也有阿姐,可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她了。”李瑾华或是对小磊的思念感同身受,又或认为这次任务完成后与小磊便无再见的可能,心中对小磊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来。她眉眼间的笑意慢慢变成了惆怅,“我阿姐她啊,虽生在二月,却最喜爱桂花糕了,所以,每当我想她的时候便会去买桂花糕。”
李瑾华看向小磊那清澈的眼眸,温和道:“若有机会,阿姐喜爱之食,我也想买给你尝尝。”
小磊微微一怔,随后垂下眼眸,掩盖住了眸中复杂的神色。
“上天会保佑每一个心存善意的人,”李瑾华笑意柔和地看着小磊,安慰道:“你的阿姐,定会没事的。”
小磊抬起头,迎着李瑾华的目光看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
子时过半,李瑾华站起身来,道:“你早些休息,我该走了。”
小磊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李瑾华走了几步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看向小磊。
“上元安乐!”